1.
2014年还有屈指可数的几天时间，王海海所在的公司却突然忙碌起来，尤其是他们财务部门，每天都要加班，就算是这样，人手似乎还远远不够，又从其他部门借调了几个懂财务的人过来帮忙。
这天是平安夜，公司的总经理却突然提出要求，财务部员工至少要加班到晚上十点才可以下班回家。王海海每天晚上九点下班的惯例被临时终止，他必须延迟到更晚的十点钟之后才能离开。
过去他是财务部门最清闲的那一个人，但是这两天，他同样忙得焦头烂额。他几乎翻遍了他这7年来所统计的每一份报表，装满了三个大纸箱子，那些报表最后的制表人一栏里都有他的签名以及当天的日期，看着自己过去对公司所有的“贡献”，他的心里却像长了草一般乱糟糟的。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因为他的一些回忆和感慨就死灰复燃。他想到这里，便觉得过去7年的工作毫无意义，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厌倦的心理。
晚上的十点，所有的员工都陆续离去，整栋办公楼又剩下王海海一个人。他依然选择了最后一个离开。
连续两天没有休息一直工作，已经让海海感到精疲力尽，他对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没有丝毫的兴致。所有的节日，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那都是给别人过的，但要除去虔诚的基督教徒。平安夜，甚至是明天的圣诞节，以及再过几天的新年，这些节日，都不过是恋爱中的人们为了欢聚而找来的冠冕的借口。这些都和王海海无关，2014年也好，2015年也罢，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毫无新意，也不会有惊喜。
这样的时刻，从他的思绪里走出来的，就只有彦歆了。这一整天，他都没有去探听彦歆的消息，因为现在他完全不必担心，彦歆的身边有个萧娅娅在照顾她，他感到安心了许多。
他猛然间想起，萧娅娅是每天都会去“路过”书店的，今天她有没有去呢？若是她去了，那么彦歆呢？彦歆会不会也跟着过去？如果她没来，那么现在她又在哪儿呢？
他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外面又起雾了，和昨天一样的雾。书店里的情形她一点儿都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有“路过”书店隐隐约约透出来的灯光。
他感到一丝意外，这么晚了，书店里还会是谁呢？按道理来说，萧娅娅会在九点钟离开，那个书店老板也会在那个时候离开。可是，今天怎么会这么晚呢？
他刚想到这里，那家书店的灯就熄灭了，在那片晦暗的夜空之下，在浓雾之中，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
2.
他将办公桌上的那些报表随便归拢一番，便起身准备回家，可是，他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办公室的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吓得就是一激灵。
办公室外的楼道里光线昏暗，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说话，海海最初以为是哪个员工还没有下班，可是，当他定睛去看时，他惊奇地发现，那个人居然是萧娅娅。他紧走几步来到她的面前，他问：“怎么会是你？”
她回答：“当然是我，你以为是谁？”她故意眨了几下眼睛，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但是她今天的笑容里多少有些僵硬和诡异，就连反应迟钝的海海都有所察觉。
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娅娅，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问：“你是刚从书店出来的吗？”
“对啊！”
“今天怎么会这么晚？”
“很晚吗？你不是也一样吗？”
“你和我能一样吗？我可是在工作啊！”
“工作？呵呵，我已经站在这儿很久了，我可没看到有人工作，我只看到一个冲着外面发呆的傻子。”
王海海被娅娅再三地称呼为傻子，不过海海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他笑了笑说道：“你到这儿来，不会只为了说我一句傻子吧？”
“当然不是。”
“那么，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娅娅沉吟片刻，突然昂起头，用极其傲慢的口气说：“我不是来找你的呀！”
海海尴尬地一时说不出话，他有些局促地站在楼道里左顾右盼，可是现在，这栋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问：“既然是这样，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要找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你知道我找谁吗？”
“应该是你的表哥老袁吧？”
“嗯......好吧，就是他。”她一本正经地回答着，脸上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他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啊！”她眯着眼睛，突然凑到王海海的面前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平时和老袁的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不过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若是你们之间的关系太好，有些话我就不能对你说。”
“为什么？”
“我担心你会告密呀！”
“我从不告密。”
“真的？那我问你，老袁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海海想到老袁过去说过，要将萧娅娅介绍给他认识，不禁红了脸，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有。”
“他和你说什么了？”
“这......”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儿？”
海海摇了摇头，又说了一个字：“没。”
“真的没有？你没撒谎？”娅娅一副怀疑的表情，她向着海海走了过来，她那光洁的脸庞离着海海已经不足一尺，海海几乎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
“没有。”
娅娅后撤了一步，却还在质疑：“既然没有撒谎，那你脸红什么？算了算了，问你还不如我直接去问那个老袁。”
“呵呵，那个老袁！你一向都这样称呼你的这位表哥吗？”
“NO，这是尊称，当着他的面儿，说不准会叫他什么的哦，但一定不是表哥。哦对了，老袁都下班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也正准备下班，公司比较忙，所以下班会晚一些。”
“你是这里的总经理吗？”娅娅问。
“呵呵，你别拿我开心了，我只是个小职员。”
“哟，你可比总经理忙多了，怎么可能只是个小职员？”
海海表情尴尬，他不明白，娅娅为什么总是揶揄他挤兑他。
3.
萧娅娅见王海海沉默无语，于是，她突然大声说：“又一天过去了。”
“是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又吗？”
海海一怔，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也明白了娅娅刚才为何挤兑他，他惭愧的低下了头。娅娅刚才那话里的意思就是：又一天过去了，你依然没有为彦歆做任何的事情。
娅娅责备道：“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她，还好意思说你暗恋她？你说你很忙，可是，这一天你到底在忙了些什么？若连发呆这种事也算，那天底下还有谁是闲人？”
海海始终没有抬头，只是小声说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可真逗！”
“那我能怎样？你都说了，是我在暗恋她！暗恋就是暗恋，暗恋就是你明明喜欢她，却不能对她说任何话，也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她不知道我在喜欢她，这才叫暗恋。若是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她知道了，哪怕有一点点察觉，这就不是暗恋了。假如，最后你表白了，对方答应了，那叫相恋，对方不答应，你也可以选择单恋，但是，单恋不是暗恋啊！所以，就算是我对不起她，我也不能说，我不能让她知道，哪怕她误会，甚至是记恨，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对她的任何真实的感情。”
“可是......”娅娅欲言又止，海海说的话，她竟然无力反驳。
“可是什么？”
“没事，也许，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她想起今天中午，她已经将海海的感情出卖得一干二净，彦歆什么都知道了。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王海海并不是很懂娅娅话里的意思，他见娅娅为难的表情，也没有深究，只说了一句：“还是要谢谢你，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她现在还好吗？你们聊了什么？”
“她......挺好的呀！我今天一整天都在陪着她，也没......没说什么，哦对了，直到她去睡觉了，我才离开的家。”
“真是辛苦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再请你喝咖啡吧！”
娅娅却一脸嫌弃地说：“又是咖啡！那天就是喝了咖啡，一晚上都没睡好。”
“那你说怎么办？”
“你请客，不要总问我怎么办好吗？这样吧，给你一分钟时间，想想接下来要去哪儿！”
短短的一分钟，对于海海来说，他什么都想不出来。一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娅娅看着他为难的样子，便心知肚明。她表面上显得很严肃，实际上，她的心里早就笑开了花儿，她觉得这个王海海真的很傻，有时候挺可恨，有时候又挺可爱，挺好玩儿。有时候你不想搭理他，可是过一会儿，又很想逗逗他。想到这儿，她又大声催促道：“你到底想得怎么样了？你这个脑子啊！请女孩儿吃饭这种最基本的方式都不会吗？”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只是......都这个时间了，应该很多地方都打烊了。”海海说。
“怎么可能呢？今天是平安夜，我们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她说着，转身便走，似乎有些波不急待了。
4.
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已经错过了，海海和娅娅就这样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向西走着。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昨天，虽然是不同的夜晚，但是是同样的街，同样的雾，以及同样的两个人。
今晚，还是和昨晚有些区别的，比方说，今晚的天气，要比昨晚冷了许多；再比方说，今天街上的行人，比昨天热情了许多。冬天的深夜是寒冷的，虽然有路灯的光芒，但是，路灯只能带给别人光明，却不能让人感到温暖，只能让你不迷路，却没办法让你的心也不迷失。
这样寒冷的天气，却抵挡不住那些在节日里庆祝的年轻人，他们把一年所有的劳累和忧伤都留在过去的时光里，此时的他们，只有快乐，此时的他们，要和过去说再见。
热闹的人群里，从来都不缺乏那些亲密的情侣，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男孩儿为女孩儿拎着包，女孩儿的怀里却抱着绽开的红玫瑰和象征着平安的苹果，他们尽情享受着节日的欢愉。他们才不会像王海海那样，为了房地产行业的下滑而感到担忧，为将来可能面临的失业担忧，他们也不会因为房价下跌从而更容易买房感到庆幸。这些事情固然重要，但是，这些事情都不适合在这样的节日里思考，他们是不会错过任何好时光的，也只有海海这样的傻瓜，才会在这样的节日里加班。
当海海走在街上，和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他才觉得，自己枉度了青春。他的青春里没有理想，只有幻想；没有爱恋，只有思念。这样的青春，和没有青春，又有什么区别呢？
街上，绝大部分的餐馆都在正常营业，而且生意都出奇的火爆，海海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街上行走了，他仿佛从几千年前的远古时代穿越到这里来的，他完全不懂得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喜欢什么，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居然想不通，这么晚了，人们不回家睡觉，在外面瞎逛什么？
很多事情，来不及经历，就已经过去了，那些必须要经历的却没有经历，那么，在以后的生命里，就会错过更多，而且会一错再错，局面无法控制。
他测过头去，看了看娅娅，娅娅正在寒冷的冬夜里瑟瑟发抖，但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愉悦的神情。看着娅娅的模样，他的心情也瞬间好了起来，她就是这寒冷黑夜里的一缕阳光，照亮了他，也温暖着他。他不迷路，也不迷失。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怜意，他问娅娅：“你冷吗？”
娅娅回头笑了笑，缩着脖子说道：“不冷。”她话音刚落，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忧郁，他从来没有见过娅娅有过这样的忧郁，这样的忧郁，他只在彦歆那里见过。
他们路过一条小巷子，娅娅突然指着巷口的一家小小的面馆儿说：“好冷，我要吃面，你请我吧！”
她刚才明明说不冷的，现在又说好冷。其实，说自己不冷是假的，娅娅想看看海海在听到她说不冷的时候，会做何反应，没想到，海海信以为真，以为她真的不冷，也就再也没有接下来的反应。可是，她明明冷的全身发抖，他难道就看不出她在说谎吗？哦不是，这不算是说谎，这不过是女孩子再正常不过的矜持表现啊！
“呵！和傻子打交道，看来还是不能有什么心眼儿，否则，傻的那个人，一定是我自己。”娅娅哭笑不得地想着。
她说要去吃面的时候，海海犹豫了一下，吃面？会不会太简单了？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陪着娅娅走进了那家面馆儿。
面馆儿的门面不大，地下只摆了三张桌子，却冷冷清清。今晚，这样寒酸的地方是绝对不会有生意的，没有谁会选择这样一个廉价的地方，庆祝自己这一年来最重要最欢乐的日子，面馆那窄窄的桌子，放不下他们的激情。
海海和娅娅各自点了一碗牛肉面，碗里清淡的面条，像极了他们两个人此刻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平平淡淡的，他们和外面欢乐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外面的人正在享受着爱情带给他们的温暖，他们两个只不过是享受着一碗面带来的温暖。
5.
吃面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娅娅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亲同样不爱说话，就像海海一样，但是，在娅娅的眼里，父亲就是男神。现在，父亲岁数大了，反应却慢了许多，去医院检查，大夫说这是老年痴呆的前期症状。
娅娅的性格随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就是一个开朗的乐观的，有很多话又藏不住话的女人。她的母亲，在年轻时候，是一个比娅娅还要漂亮的女子。虽然现在老了，但是，她还保持着冷静清醒的头脑，思路清晰，依然是一副伶牙俐齿，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性格迥异，两个人一动一静，动静结合，构成了一个和谐的家庭。
娅娅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在饭桌上总是从头讲到尾，有时候，连娅娅都觉得烦了，会和她的母亲顶嘴，母女二人吵吵闹闹，乐此不疲。可是，她的父亲很少开口，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烦躁，他总是用一些简单的词语回应着她们母女二人，两个字，或者是一个字，再或者，只是点点头，什么话都不用说。但是，他总是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他便将她们母女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娅娅长大了，开始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另外一半的时候，她总是将那个人想象成自己父亲的形象，她总是觉得，只有像自己父亲那样的人，才会真正地对一个人好。
哪怕他很少说话。
可是，这样的人，她再也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娅娅从上学到参加工作，她所遇到的男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男人，他们表现着非凡的自信，他们展示着自己的出众的才华，他们述说着自己对社会最独到的看法。他们可以长篇大论侃侃而谈几天几夜。
可是，他们会的这些，娅娅也会啊，她总是觉得这些人说的，和自己的观点背道而驰。她习惯性地反驳他们，为此和人争论不休。她最讨厌这些和她争论的男人，有时候，他觉得男人不说话很可怕，可是，慢慢地，她觉的，爱争论的男人更可怕。
直到有一天，她误打误撞地走进了那家叫做“路过”的书店，她见到了不爱说话的安晏，她最初觉得，这个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可是，安晏将事情做得太绝了，他一句话都不说，更是不让娅娅说话。书店里那些“保持安静”的标语，好像就是为她预备的，因为，书店里经常只有她一个顾客。
安晏并不是她要找的人，安晏不能像她的父亲那样，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不爱说话，就是每天晚上九点钟，在书店对面公交站下等车的的那个人，他也不爱说话。
不过，他嘛！长相一般般，绝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