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子呛咳着，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瓦砾废墟。
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记得当僵尸们近身时，莲华一弹指，那点小小红焰便飘向它们，忽然间光芒暴长，幻作一朵红莲。
那是炼化妖魂厉魄的红莲之焰，就连冥川幽水也浇不灭的至烈之火。
僵尸们瞬间被烤成焦炭，灰飞烟灭。
朱公子也被红光裹在其中，当那突如其来的高热扑面袭来时，本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没想到是莲华纵身过来提起自己离开了那里。
随后鹿岭驿就开始倒塌。
传说中的骷髅栈，永远消失在了这一役中。
“吓呆了么，小狐狸？”莲华负手而立，那双眼尾斜飞的凤眼向他弯了弯。
“呃……这个……你……”朱公子有点结结巴巴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莲华轻笑一声，然后转过脸，看向被他扔在地上的频那。
他有一双手，当然可以救两个人出来。
频那在红莲之焰中伤得极重，本已无力逃走，没想到莲华居然会把自己也救了出来，她倒在地上，抬头看向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告诉我，是哪位城主派你来的？千苑还是夜迦？”莲华看了她一会儿，冷冷地问。
“你怎么知道……”频那脱口而出，随后明白莲华是要审问自己，脸上竟有些惶恐。
“暗罗有两位城主，我当然知道。”莲华淡淡地道，“有两个主子，你们做部下的也一定很为难吧？”
“两位城主相处得很融洽，你不要胡说。”频那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果然是很笨的女人，怪不得要派你出来打头阵送死了。”
“你的意思是……”
“我猜，你们的千苑城主大概已经有很久没在大家面前出现了吧？”莲华微笑道。
频那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其实你没必要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你败得这么惨，折损了这么多手下，就算我放过你，你们暗罗刹城的刑堂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不如照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生路。”莲华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频那。
频那脸色开始发白，偷眼看看他。
“如果你不敢说，那我就猜一猜，你说对不对就可以了。这次派你出来的，是夜迦吧？”
“放心，我说话一定算数的。”莲华柔声道。
“是。”频那迟疑着，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夜迦城主发出千苑城主的兵符，命令我带部下来截杀你。”
“夜迦传千苑的命令？难道夜迦还没有掌握兵权么？”莲华沉吟着。
“夜迦城主有自己的部下与军队，但是没有千苑城主所控制的那么多，而且我是那潞长老的属下，那潞长老对千苑城主一向很忠心，所以调动我还是要通过千苑城主下令。”
“是这样啊，毕竟夜迦是幼子，在权势方面争不过他的姐姐，频那，你说是不是？”莲华居然对频那温柔地笑了笑，那春风般和煦的俊美笑容令人立刻心跳加速。
“对，夜迦城主是千苑城主的弟弟。据说在他还是个婴儿时就落入仇家手中，直到他长成少年才被找回来，为了证明他的能力，又外出修炼了许久，这两年才住回城里，所以暗罗刹城一直是由做姐姐的千苑城主掌权。千苑城主为人谦和宽容，而且暗罗王族传位的规矩是传长不传幼，虽然千苑是女人，但族中几位长老更偏向她一些。”频那边说边咳，以手掩唇，血殷殷地沿着手掌边缘滴落地上。
“夜迦现在既然可以任城主，做千苑的副手，应该已经证明过自己的实力了。”莲华冷笑：“我不信你们就不曾防备过他。”
“我懂你的意思。”频那垂下头：“但是他不会有那个胆子对付千苑城主的，她的夫婿……”
“不是说还没成亲么？本来千苑招赘水倶留城的第二王子楼炎，倒也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但是出了个夜迦后就不同了。”莲华嘲讽地道：“看着好了，世上还没有夜迦不敢做的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暗罗刹城这么多事情？”频那惊疑地问。
“我？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因为你们暗罗刹城欠了我的债，所以来收账而已。”莲华微微一笑。
果然，看他的样子就可以想到，那笔债一定重得很。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可以放我走了么？”频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我本来也想放你走的……”莲华深深看了她一眼：“可是，你偷偷地用千里传音把我们的对话传给同伙听，是不是把我看得也忒低了呢？”
频那脸色骤变。
朱公子一直安静地蜷在一旁，此刻也一惊。
因为莲华的碎邪金”软剑，又抵上了频那的眉心。
“这样更好，莲华挑眉冷笑野其实我本就是要你们知道这些事，知道我来了……不过你这样做，却耗尽了最后一点真元，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了。”
频那微微一笑，方才那胆战心惊的样子全部飞去无踪“没错，我是准备死了。作为暗罗的鬼王，我决不能败，败就等于死。”她脸色像纸一样白，眉目间却是一片平静如水，微微仰起头：“下手吧……但是，她眼睛里有最后的一抹光彩流动：“暗罗刹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自会有人为我报仇。”
“很好，我会等着。”莲华淡淡地道，剑尖在她眉心轻轻点了点，一滴鲜血渗了出来，宛若她最后的梅妆。
“等一下！”朱公子忽然叫道。
莲华与频那的眼光都转向他。
“你是想要下手杀她报仇么？”莲华挑眉道。
“不是……她是你的猎物，不是我的，我输了就没有资格杀她。”朱公子苦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野可是，我想问一句……你先前所说的那个跳了井的女子，就是你吧？”
频那又笑了笑野你这只狐狸倒也有趣，我害了你们全族，你却只是问我这个。没错，就是我。那是个很老套的伤心故事，我也没时间跟你细说了，反正最后我临跳井前发了毒誓要报复那个负心人，却正好有暗罗刹城的人经过，救了我。然后，很多年以后，我成了鬼王，想起那个负心人来，再去寻时，他早已经老死……”她笑：“其实也没关系，人生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只是我再也没有人类的心了。”
她看向莲华野你动手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亏了。”
莲华收回剑，笑了笑野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在频那的眉心，方才被碎邪金”软剑刺出的一个小红点，正不住地流下鲜血来，披了她一脸，眉心的洞也越扩越大。朱公子捂着嘴低呼一声。
频那却好像一点也没感觉。
她娇媚无限地撑坐起身，挽起松散的发髻，就好像是在她的闺房中，春睡方醒般慵懒。她软软地，仿佛醉酒般歪斜着向前走了几步，又轻轻哼了一声野小冤家……”
随后就有一蓬鲜血忽然自她的额头爆开。
那无比鲜明的红色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了，只听得一片啪啪”的裂响，她全身炸成一团血雾，那柔媚歌声的余音尚袅袅，她却已爆得只剩几块碎片。
莲华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朱公子。
他的眼神很奇怪，朱公子忽然想起，自己在旁听了这么多秘密，只怕是要被灭口了。
爹爹曾经告诉过自己，人类是多么危险狠毒，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事物都会被除去。
自己还不想死，他咬着牙，看莲华向自己走来，努力想聚集起一些力气逃走。
身上骤然一暖，却是莲华将自己的斗篷脱下，罩在他破裂的衣衫外。
“啊，谢，谢谢你……”朱公子一怔，这才意识到夜风是多么的寒冷。
莲华笑了笑，然后笑容忽然停滞，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你没事吧？”朱公子看他咳得皱紧眉头，一副痛苦的样子，忍不住问。
莲华摆了摆手，好像想转过头去，却已来不及，哇地一口热血喷了出来，淋淋漓漓地染红了前襟。
朱公子吓呆了。
莲华吐了血后，却好像缓过气来，也不再咳了，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在地上频那的碎尸中拣起一样东西。
一团美丽的紫光浮在他白玉般的手掌上，光团中心是一颗鸽蛋大的珠子。
“你真命大，频那吸了你的内丹，却还没来得及炼化就死了。嗯，这真是颗好东西，修炼得来不易吧？小狐狸？”
朱公子几经磨折，不再是方才幻化出来的白衣公子模样，而是半人半兽地披散着一头蓬蓬的红发，露出尖利的指爪，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狠狠瞪着莲华，半晌才道野我不小了，我都有三百多岁了。”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惜，狐狸就是狐狸，没办法跟你们人类比修炼的资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妄自菲薄。对了，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说出去。”莲华说着，轻轻托起珠子：“这个还给你。”
“还给我？为什么？”朱公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野玄狐的内丹是无数修道之士梦寐以求的东西，你说你不要？为什么？”“你好像很想我拿去？”莲华微笑道。
朱公子苍白着脸，急道野不，不是的……我……”
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莲华笑着弹指，那团紫光慢慢升起，向朱公子飘过去，缓缓落在他掌心。
朱公子捧着狐丹，一脸不可置信野你，你真的还给我？”莲华方才还吐过血，明明是很需要这个来补充体力的啊。
莲华笑了笑，不再理他，只是负手抬头，望向天空那一轮血色明月野你走吧，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朱公子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把狐丹咕嘟一声吞了，纵起身形，几个跳跃就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莲华看着朱公子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转回身，在衣袋里取出一支淡朱色的香，短短的才二寸许，指尖一捻，燃起一阵青烟袅袅，散发着如兰似檀的香气。
他口中喃喃念咒，在方才的废墟周围绕了一圈，直至妖恶之气散尽，才按熄了香，挖个浅坑将频那的碎尸埋起来——他知道暗罗刹城的人一定会来掘尸察看，所以也就不费力深埋了。
月已将沉，他在近旁的树林里寻了块干净的树荫，取出行囊中的毡布，铺在地下，和衣而卧。
摇曳的树影落在少年俊秀的脸上，明暗不定，他那微锁的眉头就如同他心中的死结，再也解不开，抹不平。
而他左脸上的鲜红伤疤，开始慢慢地褪去，渐渐如汤沃雪，消失无痕。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林间清风拂动，传来早起鸟儿的婉转鸣叫声。
在这样宁谧的环境中，昨夜的血腥厮杀，好像只是个梦而已。一缕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照下来，莲华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眸子是那么清澈，好像根本没有入睡过。他坐起身，只见十几步外的空地上铺着几片碧绿的叶子，上面放满了新鲜的山果，看来刚刚在山泉中洗濯过，上面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兀自滴落，还有一件黑色的斗篷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莲华笑了，过去俯身取过一只红红的林檎，咬了一口，听得左近有微微的窃笑声，朗声道野出来吧，别躲了。”
朱公子从大树茂密的枝叶间露出了半张笑脸，然后燕子般轻灵地翻了个筋斗，落在莲华面前。
莲华微笑道野谢谢你。”
朱公子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野山里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都是果子。”
“很好，我喜欢吃素。”莲华打量着他，微一蹙眉：“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朱公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野你才发现啊？”
他不再是昨晚那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现在的身量明显缩小了一大截，看上去最多十二三岁，一身鲜艳的朱衣，唇红齿白的就像个可爱的瓷娃娃，要不是那双碧绿发亮的狐狸眼和狡黠精灵的表情，还真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缩水了？”
“人家的内丹受损，又受伤大量失血，幻化出昨天那种样子很费力，所以只能做小孩子了……”朱公子委屈地道。
“哈哈哈！”莲华大笑：“这个样子也很不错啊！”
“这个……”朱公子脸红了。
“你虽然脸色还很苍白，不过没关系的，好好修炼修炼，很快就能恢复。”莲华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锦囊，倒出一颗白色的药丸：“给你，这个是很好的伤药。”
药丸散发出阵阵芳冽的气息，显然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朱公子非但不接，反而像怕被烫到似的，后退了几步？我不要，我不是来跟你讨东西的。”
莲华看了他一眼，道野真的不要？”
“不要。”
“好。”莲华一弹指，那颗药丸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入树林中。
“啊！你做什么？”
“我莲华拿来送人的东西，是不会收回去的。”莲华淡淡地道。
“啊啊！你这个人……”朱公子急得跺脚野怎么这样任性啊！”莲华扬了扬眉野那是我的东西，我当然有权处置。”
朱公子瞪了他一眼，往树林里冲去野我去找回来。”
莲华微笑着看他火烧屁股一样从面前跑过，悠然道？回来吧，那只不过是枚果核而已。”
“什么？”朱公子险些一头栽倒。
“作为野生动物来说，你的眼神可真够差的。”莲华向呆在当场的朱公子举起手，两指间夹着那颗药丸：“我的药虽然不是什么珍品，但也不会拿来那样浪费的。”
朱公子忽然觉得有点牙痒痒。
“拿去。”
“哦。”朱公子乖乖收下药丸，然后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看莲华吃东西，半晌，忽然道：“我叫朱离。”
“哦？”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叫什么，可是看来如果我不说，你就不会问了。”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莲华看向远方，轻声道。
朱离叹了口气野这样啊……那，他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跟你结伴去外面转转，就不是萍水相逢了。”
莲华笑了起来野其实这才是你说出名字的目的，是不是？”朱离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用小狗般的乞求目光看着他院“拜托……”
莲华笑着拍拍他的头，站起身。
“我走了。”
“我们去哪里？”
“是我，不是我们。我可没说要带你走。”
然后莲华眼看着朱离满眼失望地垮下脸来。
“你真的不带我走？”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前途多灾多难，跟着我很危险的。”莲华淡淡地道。
朱离连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小狐狸，不，朱离，就此别过，你保重。”莲华草草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莲华向南翻山而行，那是由此地入滇的必经之路。
也是往暗罗刹城的方向。
山间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鞋袜，却不能减缓他坚定的步伐，雾气迷蒙中，他连着翻过了几个山头，才在路边的大石旁坐下来歇息。
莲华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轻叹了一声：野朱离，你很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吗？”
过了半晌，传来塞塞窣窣的声音，从山石后面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
然后有一只毛色顺滑发亮、红如火焰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蹲坐在一旁，用翡翠般的漂亮眼睛偷偷瞄着莲华，微微摆动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尾巴尖居然还有两寸许雪白的毛。
莲华微笑着伸出手野是朱离吗？来，过来……”
朱离犹豫了一下，刚刚走近他，莲华冷笑一声，伸手一把攥住它的尾巴，倒提了起来野不听话，还跟着我？哼！”
朱离吱吱痛叫了起来，挥舞着悬在半空中的四只小爪子胡乱挣扎着。
“你以为化作原形我就认不出你了吗？你看看你的肥肚子……”莲华坏笑着捏捏它：“你变作人形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胖嘟嘟的啊！烤狐狸一定很好吃……”
朱离呜咽起来，大眼睛里居然有泪水滚来滚去。
“狐狸也会哭啊……”莲华发现自己欺负朱离欺负得过头了，连忙放下它，摸摸它的头：“好了好了，别哭了，变回来好说话。”朱离落地后一溜烟地跑去山石后面，过了会，后面传来他的哭声。
“哎，不会吧，还哭？好歹你也有三百岁了，我是开玩笑的，不要这样吧？”
“呜呜……”
“不让你跟是为了你好啊！”
“哇……哇……”
“好吧，再哭我就不带你走了哦……”
朱离的哭声忽然停住野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莲华脸上淡淡的，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不对不对！”朱离从石头后面跳了出来：“你明明说了要带我走的！”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笑了起来：“君子一言，可不准赖的！”
莲华看着他榴火一般的红发，微笑道？跟我走的话，什么都“好的，好的。”朱离忙不迭地答应。
“现在还没什么关系，不过进城后，你的眼睛头发颜色都要变成黑的。”
“好吧。”
“不准露出狐狸尾巴，一定得藏好。”
“是……”
“不准偷鸡吃，要吃的话我给你买。”
“嗯……”
“还有……”
朱离开始磨牙，发出吼吼咯咯的声音。
好不容易等莲华训话完毕，朱离偷偷擦了擦汗。这家伙昨天夜里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现在怎么这样啰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