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保护在中间的约四十岁长者,大概就是建文帝,他身边有个矮胖的男子,还有一个面上无须的男子,宋慕心想那可能是位公公——自己应该不可能见过他,但不知为何觉得他有点面熟——太监的身边还有两个拿着刀的回回,应该是雇来的保镖。那名老者一面打斗,一面用一种听不懂的话,似乎是招呼他们跟着另一个持短棒的年轻人离开,一名锦衣卫见状,不顾一切挺刀直往建文帝杀去。
持木棒的年轻人正领着一行人奔往骆驼队伍,保镖和太监都护在建文帝身边,那名矮胖男子落在最后,他听到锦衣卫一声喊,吃了一惊,慌乱中往旁一跳,结果反而挡在锦衣卫的刀口前方,只见大刀划破麻衫,直刺进他圆胖的身体内,那名男子惊讶剧痛之余,发出了一声惨厉的悲嚎,这把锦衣卫吓住了,后头另一个持木棒的中年男子赶上,一肘击晕他。
广场上突然又嘈杂了起来。原本逃走的骆驼商贩,一面怒气冲冲地用天方话讲个不停,一面对后头的一大票回回比手画脚,仔细一听,原来他是去找阿丹城的衙门,带了一票卫兵要来抓妨碍生意破坏秩序的“侵略者”。
锦衣卫百户一看大势不妙,连忙带着还走得动的部下们撤退,而那五位奇人也趁乱护着建文帝等人上了骆驼,解开绳子往城外直奔。骆驼商贩先是左右看了看,接着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往骆驼队伍直奔,一边用天方话大叫:“没给钱啊!骆驼钱还来!”
卫兵们也跟着他追了过去。一时间广场又安静下来,只留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锦衣卫、宋慕,还有方才被一刀刺穿,刀还插在身上,俯卧在地的那名矮胖男子。
宋慕连忙赶过去,将那名男子翻过身来,才要问话,那男子看到他,就说:“宋参军,你赶来啦?”
“你认识我爹?”宋慕大吃一惊。
对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眼神呆滞地继续说:“上回给你救了,这回……你慢……慢了一步啊……”
“你先别说话了,”宋慕看对方已经有气无力,刀子仍插在他身上,伤口流出的血不多,但是显然是伤到重要脏腑,那男子脸色越来越白,随时可能会昏死过去,“皇上是被谁救走了?”
“皇……皇上,”他似乎听到了这两个字,但是宋慕很快发现或许并非如此,矮胖男子露出笑容,“文……文天祥写道‘为嵇侍中血’,今……今日我为皇上……挡了一刀,足以……和文……文山笔下的……名臣并列吧?”
宋慕靠到他耳边大吼:“皇上是被谁救走了?”
那男子这才有了反应,他看了看宋慕,微微张嘴,说:“朱……朱乎德……”宋慕正要靠到他嘴边听清楚点,他却全身抽搐,接着两腿一蹬,就动也不动了。
四周又吵闹了起来,宋慕站起身,只见往骆驼集市的街道涌起大片烟尘,隐约看见那是一群锦衣卫围着两名乘马者,其中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另一个看样子就是马欢,那千户远远看到倒了一地的锦衣卫,和站立在现场的宋慕,大吼:“宋慕,你这叛贼,别想逃!”锦衣卫冲向前来。
宋慕拔腿就跑,一溜烟翻过杂物堆和骆驼棚,隐身错综复杂的巷弄之中。
他一个劲地往巷弄深处里钻,无暇往后看,只听到千户大声怒吼,要锦衣卫散开包抄他,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暗巷里拉,他原本反射性地要甩脱对方,但是却感觉到那双手传来温温热热的纤细触感,一时愣了愣,就这样被拉进巷子里。
映入眼帘的,是两颗湛蓝色的眼眸,像阿丹附近的海一样的颜色,也一样的荡漾着,宋慕看傻了。阿丹人的眼睛颜色比汉人和倭人都淡上一些,有的深棕,有的淡棕,在大太阳下,有时会看起来好像金色,但是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美的蓝色,更何况这是在阴影之下,宋慕怀疑自己是不是昏头了。
突来的声音让他惊醒:“快跟我走!”
这声音!宋慕立刻就认出来了,正是那名神秘女子。她和阿丹城的其他回回妇女一样,全身披长衫,裹着头巾,戴着面纱,只露出两眼附近,但是那双蓝眼和阿丹人截然不同,年龄则大约和宋慕相当。宋慕不知怎么的觉得胸口闷了一股气,很想对她喊道:
“你是谁?我干嘛要跟你走?”但是这状况下又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只直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她,那女子皱起眉头,急切地说:“快走啊!”一把拉住宋慕的手就往巷子里钻。
左弯右拐了几回,两人到一堵墙前停了下来,宋慕正要说:“这是死巷。”女子抢先一步说:“抱我上去。”
“啊?”虽然心底直犯嘀咕,宋慕还是弯下身,从女子的小腿处一把抱住,让她坐在肩头扛上墙边,抱起她的时候,她发出了“嘤”的一声。
从小父母亲就教导他“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在“博德”时,他看到倭人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很亲近,男人和女人也常野合,但是父亲总是很严正地训诫他:“这是夷狄华夏之分。”而母亲也教导他:“不可乱性。”不过,在北边的九年,弟兄们时常找来莺莺燕燕,久了不便推辞,也就和女人有了接触。北边姑娘的腿短而弯,瘦的姑娘腿像是木棒,丰满点的姑娘腿又像萝卜似的,不像现在抱着的女子腿直而匀称修长。不过,方才她的手掌,却又比北边姑娘大上一截,也粗糙了些。
“放开我。”女子平静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松开手,她从他的肩头上爬坐到墙头,然后侧身翻过墙,把宋慕留在墙的这头,宋慕不禁愣在原地,过了半刻,女子的声音从墙后传过来,“你在等什么?快过来,你过得来吧!”
“当然。”宋慕突然觉得胸口又闷了满满的气,太阳穴抽动了起来,他退后几步,往前急奔一跃,应着前冲之力,踏住墙面往下一蹬,另一脚蹬上墙头,两手一撑,四平八稳落了下来,他正想抬头看看女子有何反应,她只说:“这边。”就往一道土梯而去,宋慕只好跟上,随着她东窜西窜,进入一间空屋,上到天台,又跳过了好几户人家的天台,直到一条较大的巷道边,往下看,只见有两个锦衣卫正在下头隔邻的街道中搜索,宋慕这时才沁出一身冷汗,惊觉到锦衣卫正在分头包抄他,原来方才那女子是要救他脱离险境——这女子竟然对阿丹迷宫般的巷道了如指掌,还连哪里有空屋都一清二楚。
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方才胸口上莫名的气闷也消了大半,那女子正在前几间宅子顶,街道最窄之处,她想趁着下头的锦衣卫刚过去跳过对街,却有点踌躇。
“让我来吧。”宋慕说,他一手揽着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后背抱起她来,退了几步,那女子突然说:“等等……”
但是宋慕早已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轻缓落地,顺势把女子放到天台上。
“嗯。”她顿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比了比:“那边。”领着他进到一处阁楼中。
她从圆形的窗口往外望去,说:“我们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搜索区域,他们还忙着找你呢,只是徒劳而已。”
宋慕也想探头过去看,却被她一把拉了回来:“别露脸。”她靠着墙坐下,向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爹怎么了?”
“你爹?”
“赵御医。”
“御医?”宋慕更摸不着头脑了。
“就是最后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女子湛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提高了一些。
“哦。”
“皇上和我爹怎么了?”女子又问道。
这一次宋慕才反应过来,“你爹……死了,我很抱歉。”
“死了啊……”面纱下的脸看不出表情,但是她的声音轻了些,似乎叹了口气,“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就这样?宋慕诧异地看着她,他回想自己的父亲,想象着:要是知道父亲的死讯,自己会如何呢……虽然和父亲已经久未谋面,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只是轻轻地说一句:“死了啊……他是个好人。”宋慕突然对眼前的女孩十二万分的不谅解,他皱起眉头,但是接下来的事让他瞪大了双眼——女子揭下了面纱,又拿下了头巾。
宋慕虽然自觉这样很失礼,但是却忍不住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和汉人女子完全不同,一头金色带着褐色的长发微微起伏着披到背后,在发尾处打了好几个卷,她的眉头和鼻梁都比汉人高得多,和回回人相当,眉毛也是褐金相间,盛着湛蓝眼睛的眼窝也比汉人女子深些,皮肤非常白,比汉人女子白皙得太多,微微透出粉红色,但是,她的表情,又让人感觉仿佛是脸上结了层薄霜。从声音和眼眸看,她不过跟他年纪相当,面貌却比同年龄的汉人女子看来更成熟,眼神扑朔迷离,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堆起了涟漪。
“皇上怎么了?”她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