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冷得彻底，但掌门不下来吃，你总不能上去催吧，所以就只能再热一遍又一遍。
决明这边放了笔，看看天色，罚也罚过了，该不认错还是不认错，再怒其不争，也总不能把孩子饿着。最后还是心疼打败了生气，就下楼去看忘川。
忘川一看到他，故意蛮横的把头转过去。一副我不喜欢你你起来的表情。
决明觉得好笑。你这个小东西，竟然敢给我这么个表情。
要知道随着决明渐渐开始收拢实权，就没有人敢对他露出这样直白的表情了。
“知错了没？”语气里却没有责怪的味道了。
回答是一句做作到死，但无比响亮的“哼”。心里大喊，不知错不知错，我没有错！
决明被气笑，“行了，惩罚也够了，以后不许跟师兄打架，听到了没？好了，进屋吃饭吧。”
忘川不动，撇撇嘴，哼，“我还没原谅你，不想理你。”而且你罚我站一天他站半天，下次再遇到我打不死他，
决明被气的哭笑不得，你不原谅我？我有什么需要被原谅的吗？笑着道：“你确定不来？那酱牛肉扒鸡，我都拿去喂狗了。”
忘川肚子情不自禁‘咕’的一声。
心理斗争好久。最后还是算了，失节事小，饿死事大，英雄还难过美食关呢。
忘川撇着嘴嬉笑：“那我是给你面子啊，我是看在好吃的份上，是不愿意辜负鸡鸭鹅英勇献身的美意！”才不是原谅你了呢！
决明微笑：“好好好。”笑着伸出手来。
忘川才不牵他的手，直接一个飞扑，双手勾住他脖子，双腿加紧他的腰，像只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
决明嘴上骂着，脸上却是一个温暖的笑容，任由小家伙没大没小的撒泼了。
一进了屋，看到满满一桌子的好菜，忘川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就在他要以饿狼扑食之态扑上去之时，决明却抬手，敲他脑袋：“洗手！”
忘川吐吐舌头，乖乖跟着丫头去洗手，洗得香喷喷的，出来就往决明怀里拱。
决明笑骂：“你多大了！”
忘川怒瞪：“我才六岁！”
啊，六岁，在普通人家，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
可是江湖里的孩子成长的格外快，在竹家，六岁的孩子就可以参加比武了，十岁，就是成人了，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了。
决明目光微微黯淡，他六岁的时候，已经是天下第一剑了，就连鱼梁浅——说实话，在放弃忘川之后，他确实在努力的将鱼梁浅往自己的路上带。
放弃？不知不觉，他选用了这个字眼，这个字眼会刺痛忘川，也刺痛他自己。
但是，现在的忘川才是快乐的，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的志向也并不是成为第一剑吧？如果放弃才是正确的选择，那么决明愿意让忘川像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这孩子已经身怀毒蛊性命堪忧，再把短暂的生命消磨在痛苦的练剑中——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只是，决明不知道替他做出选择，究竟是好是坏。孩子小的时候都爱偷懒，都对权势力量不屑一顾，可是未来呢？如果有天他想争了却发现自己能力不足，而能力不足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一个人一早给他选择了平庸的道路，那时，他会恨我吧？
逼迫与痛苦的道路，才是成功者的道路，不是一贯如此吗？
决明内心纠葛，叹了口气。
忘川看到他眼神中的隐忧，伸出双手放在他嘴上，故意糊他一脸，扯开话题：“你闻闻，香不香？”
决明握住他的小手，突然认真的问：“忘川，你喜欢练武吗？”
嘎？忘川立马翻白眼，歪脖子做死过去的样子：“拜托！能不能不要在吃饭前谈这么沉重的话题！”
决明忍住敲他的冲动：“我说的这个练武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么说吧，你想过要当天下第一吗？或者成为行侠仗义的大侠吗？”
忘川眨眨眼睛：“天下第一？有奖金吗？行侠仗义？可以收保护费吗？”
决明怒：“当大侠不是为了这个！”
忘川发现他看起来还有好多话要说的样子，只好自己先拿筷子：“哦，那关我什么事？谁爱当谁当，我不跟他抢就是了。”
说着便拿筷子，纠结该从糖醋排骨吃起，还是从酱牛肉吃起，然后发现菜色太多，一时竟然有点手忙脚乱。
决明无奈。
这时忘川微微沉默一会儿，一双黯淡的眼眸望向别处，半晌轻轻地说：“但是，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去做，你想做的事，你想杀的人，我会尽力——”然后又换上那副活泼无赖的嘴脸撒泼：“在这之前，你能不能让我先吃饭？我饿了一天哎！如果你非要在吃饭这么美好的事之前上政治课，那我能不能申请回去站着？”
一桌子鸡鸭鱼肉正挥着手召唤我呢！
决明生生气笑，但是内心深处却被这孩子一番话打动。
也许是小孩子说话没遮拦，也许是他的一时意气，但是这番话，让决明觉得心暖。
他笑了笑，看忘川拿着筷子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给了当头一棒：“这些都撤下去吧，晚上吃这么油腻不利于消化，再说冷了再热的吃了也不好。”
对下人：“这几个小菜留下来，把粥之类的上一点。”
忘川哀嚎：“你对得起这些死去的鸡鸭牛么？你看看他们他们的眼神，做鬼也会记得你的啊！”
决明敲他脑袋一记暴栗：“有胆他们就来找我，我能杀他们一次，就能杀第二次。”
说话间，下人已将粥端上来，掀开盖子，却是清清淡淡的白菜萝卜丝疙瘩汤，放了这一会儿，温度刚刚好，入口滑顺不烫口。下人麻利儿的给决明和忘川各盛了一碗。
忘川还兀自怨念：“人活一百年多不容易，吃的跟兔子似的有啥意思？”
决明无视他的不满，将他挑出来的白菜梗重新夹回去：“不准挑食！”
忘川无辜：“咬不动，而且不好吃。”
决明道：“那你怎么爱吃白菜叶了？没有白菜梗哪来的白菜叶啊？”
忘川眨眨眼：“那就该把白菜梗放回去让它继续长白菜叶啊！”
决明吐血，好吧好吧，说不过你，默默把忘川夹过来的菜梗全部吃掉。
而忘川虽然嘴里嚷嚷着各种不满，但还是风卷残云般吃的干干净净。
独清宫里春花正好，竹清这般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是万万不愿辜负美好的时节的。当即吩咐下人将藤椅搬到含笑亭，末了想了想又叫人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那套越瓷茶具也移过去。
“偌大独清宫，真是无奇不有，无奢不用。”
风动，华阳衣袂翻飞，如约而至。
竹清倚在藤椅上，一挥袖，示意他坐，“不过是几只越瓷杯子，值得你这样大发讽刺之论。”
云丫头取来竹筒的热水，将瓷杯一一热了，又把水倒掉。她一身荼白，眉眼又温婉如水，做着这般高雅之事，本就是一幅美景。
“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也；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华阳欣赏着云丫头的手势姿势，“分明是赞赏，到你嘴里却成了讽刺。”
竹清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只闭上嘴欣赏。
大人们只管说大人的，云丫头只管做自己的。她垂着眼眸，用茶匙轻轻把茶叶放进瓷杯，先倒入一点热水‘润茶’，取来茶壶，来个‘凤凰三点头’，茶水伶仃作响。
竹清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去。
华阳目送着她远走，淡淡道：“我以为你不甚喜欢含笑亭。”
“谁说的？”竹清换了个姿势，倚在藤椅上支着头。
华阳收回目光，面具上狡黠的三青鸟银边隐隐发亮，笑：“谁敢在背后嚼这样的舌根，我只是不太见你过来。”
竹清微微侧目，顺着目光看去，一院子的望春花树开的层层叠叠的，远远看就像雪白色的云朵，蜂拥锦簇的愤怒盛开着。
以前总会有个女子会在竹家上下采望春花的花瓣，第一个跑到他身边告诉他春天来了。现在，那如望春般的女子不在了，没有人来提醒他春天来了，可是那些飘落的雪白花瓣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春天又要走了。
落花不语空辞树，流水无情自入池。
华阳在他脸上意外的看到一个伤怀的表情，咦，难得看到你这种表情啊，我有哪句话戳你心窝了。然后想了想，唔，背负骂名，远走他乡，手足相残，好像足有很多值得来伤怀的。
竹清收起思绪，取过茶盏，一嗅一饮，姿态优雅地：“你来总不是来找我聊天的吧？”
华阳放下茶杯，突然严肃起面孔：“是嗅着骨氏的香来的。”
竹清转转茶杯，沉默一会儿：“圣女已死。”
华阳也凛起脸色：“一战在所难免。”
竹清沉默一会儿，放下茶杯：“现在的竹家——”现在这个人心向背的竹家，真的做好迎战的准备了吗？
华阳道：“但是不论如何，一旦骨氏入侵，竹家必须是首当其冲的那个，绝对不能让骨氏背后的秘密公诸于众，绝对不能让竹家以外的人知道骨氏的真正身份——就让竹家最黑暗的那段历史永远烂死在他们的尸体里吧。”
竹清挑眉，赶尽杀绝？不，那对你有益，但是对我——当然也有益，却绝不会是最大利益。
他微微仰仰身子，笑道：“竹家的掌门，已经不是我——调动精英参战，不在我权力范围，如果只是支持，尚有余力，但如果是一场战争——”不，如果是一场战争，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先选择观望。我们虽然是联盟，但很明显你比我们更想骨氏灭，那我为什么要我竹家的精英急着送死呢，而你又绝对不会傻到选择去跟决明要人，如果他知道了那段过往，还不一定把刀剑对向谁呢。
华阳在竹清脸上看到奸猾，那种微微笑着，优雅客气，就像一只狡猾不肯吃亏的狐狸。
他默默对峙一会儿，眼神陡然一转，决定换个话题：“听说决明为此事去了京城，还听说他身边跟着两个孩子？”你以为你跟决明同一阵线？你以为决明做了这么多年掌门真不想要实权？你以为这只是一场竹家跟骨氏的战争吗？
竹清面上仍是温雅的微笑，握杯的手却微微施力，“决明已经到了收徒的年纪。”
“是吗？”华阳笑得很有内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徒孙？”讽刺。
竹清冷冷地：“这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吗？”
话不投机，华阳微微沉默，半晌，站起身来：“其间利弊，自然全看前掌门考虑，话我已经说到，告辞。”
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静静地：“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战争，站在天平两侧的，也并不只有竹家与骨氏。”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竹清一个人，倚在仰椅里，阳光灿烂，透过花照过来，风轻轻吹，满园花香。
他一早收到消息，竹家掌门弟子大闹梨花坞，现在这事儿闹得沸沸洋洋，江湖上人尽皆知。可笑的是，他这个竹家的前掌门，却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徒孙。
收徒收得这么秘密，瞒得这样辛苦，决明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竹清应该再清楚不过，当年还自己不就是这样，暗中培养势力，一步一步的上来，最后坐到掌门这个位子。
现在，只不过是历史重演而已。
微风吹动，枝叶花朵沙沙摇曳，竹清隐匿在阴影中，望着外面阳光普照，目光像阴影一样寒冷，又微微带点疲惫。
年轻时的竹清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决明虽不是他亲生，却有一双跟他无比相似的眼睛，但那眼睛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就是这个影子，如噩梦一般十年如一日的纠缠着竹清——那张脸，那种感觉，让你不得不感叹，血缘真是个强大的东西。
如果是亲生的，那该有多好。
竹清无数次这么想，可是不是，再好都是别人的，再好都还是隔着一层。是自己的，好才好，不是自己的，再好，就让人恨了吧？
这些年来，为了维持一个表面的和平，决明忍得很辛苦，竹清又何尝不是呢？
仇人的孩子，再温驯，再仁厚，总归流着仇人的血，时时刻刻让你觉得危险与憎恨，竹清也是人，他没法说服自己这只是潋滟的孩子，这孩子明明那么像竹枭——一样的微笑，一样眼带悲凉，无数次的提醒着竹清，让他一次次的举起鞭子，让他一次次杀意骤起——他不能不防备！可是幼年的决明眼中的迷茫与伤痛让他疲惫，他想，如果决明仇恨他，那也是应该的吧。
但是他无力对这样的仇恨作出解释了，对他来说，那个女人，那些过去，就像是胸口的一个巨大的伤口，每次挑开来，都皮肉外翻，脓血充溢，丑陋又骇人，几乎掏空了他半个灵魂。
过去，过不去。
他无力解释，无力挽留。
如果你愿意维持一个平衡，嗯，那很好。
但如果你露出獠牙，那么，我也不会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