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
竹决明原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
他是北国最大门派的堂堂掌门，他是鼎铛玉石滕凰殿的主人，他是振臂一呼就可使天地变色的武林盟主。
可是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他从不曾拥有，也没有失去。
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她。
为了她，他只能孤独的不疲不休的反抗着，像一只伤痕累累却还要孤独微笑的困兽，渐渐心甘情愿的走进望不到边的黑暗里。可是到头来，所有的割舍，所有的忍耐，所有的伤口，都只换来她憎恨的目光。
他舍弃了自己，却也换不回她。
“别回头，不要回头，就一会儿。让我再这样抱你一会儿，就让我，以为我们还是相爱的。”
他们终将白头到老，只不过终归天各一方。
——这辈子，你是我最爱的人。但若有来生，我愿死生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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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日报，您值得拥有！
但是......近期江湖日报的主管愁得抬头纹都快媲美纯种沙皮了。
翻翻看连日来的头条，竹清竹清竹清还是竹清。主管要抓狂了。自打竹清上位以来，这货就以不可撼动的面孔每天每分每秒都在向世人宣告着“老子很牛逼牛逼雷不劈”的道理。竹家怎么说也是有好几百年历史跟八方人脉的名家啊，可竹清完完全全无视了自己父辈建立起来的光辉功勋，反倒是将阴谋跟狠毒的真理贯彻到底。
这个时候左右为难的就是这些小报的主管了。写好听点吧——人在做天在看，对不起人民。写不好听点吧——低头看看封口费和剁手灭全家的威胁信——算了果然还是对不起人民！
这样主管们就彻底成了替江湖大佬们洗白负面新闻的帮凶。主管们欲哭无泪。竹清你就不能安生点么！我们不想跟着你折腾了！再这样下去直接影响我们报刊销量啊！还要吃饭的好不好！
就没有志向高远的少年英雄站出来力抢头条的么？！主管狂吼。
有。
竹门要换掌门了。
屈指算来，竹清做竹家掌门的日子已经不是指头能算的过来的了。
竹家一连几代的掌门换季都不太安生，非死不能改旗易帜。到竹清这代，虽亦是如此，但自竹清登位后，忌于他BOSS级别的杀伤力与狠毒的手腕，黑道白道有头脸人物都对他讳莫如深，本着能绕着他的地盘走就绝不省这个路费的原则，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了。
这两年竹家倒还运行正常。
除了竹清带着人杀回来那年竹家大血洗洗得整个竹家镇山上山下的河水都成了红的之外，这些年竹家倒再没闹出内部斗争的血腥大新闻。
当然，什么竹家掌门放狗下毒祸害竹家忠良，害的徒子徒孙叫苦不迭啥的，再什么竹家掌门又放恶狗出去扰民的，闹得民怨四起啥的，那就都不事儿了……
底下多少人泪眼抬着头骂啊：你个老不死的，身为一名门正派武林宗师，年轻的时候动不动给人个满门忠烈虐自家不服的将军如炮灰样样不干人事儿，年老了呢嫌日子过的木滋搭味的就拆人家恩爱小夫妻砸人家馆子灭人家全家还把罪名嫁祸了自己看不顺眼的武林后辈身上，你你你你道德水准咋就那么低呢！
但骂的人再抬眼看见清爷斜坐在掌门椅上一副老子一向英勇霸气唯我独尊有种单挑的土匪气质，眼神中分明写着“哟挺能说啊把你舌头剁下来下酒啊”——这霸气，都不是侧漏，直接直漏啊！
于是大家立马默默地把扔出去的西红柿鸡蛋捡回来炒炒凑个盘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大人饶命。
想来，三个月前，竹清也是这么一副样子。
独清宫里烟熏雾撩，夕阳正好，暖红色的光在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木雕屏风上穿梭，冰冷空气像是被阳光割裂。空气是冷的，阳光都是冷的。
竹清悠哉的托着腮，斜坐交椅。寒目如丝，一分一寸扫过底下分坐两侧的每个人。
他自己心里也并不是那么笃定——甚至这份犹豫存在已久。他如今已年过四十，光辉业绩——呵在世人眼里恐怕没有。双手染血，弑父灭族。现在放权退位，实在冒险。
可是他还是要这么做。过长的额发触着他的睫羽，让人错觉他只是个疲累的老人，可他似有若无、不容置疑的眼神，却仍是一贯的锋利如刀、冷酷如冰。
浮屠宫宫主竹浮渊受他这冰凉目光打量十年之久，却终是习惯不来。他先耐不住，陪着笑开口：“掌门.....刚刚说什么？”
竹清脸上一层冰霜，笑都寒骨三分。
“我说，这掌门我不做了。”
竹泠端着一身贵妇人的架子，严肃道：“清哥你又玩笑么！”
竹清似乎觉得好笑，他微微正正身子：“怎么，你们不是巴不得我快滚么？”
底下八位宫主皆被噎住，无话可说。
竹延昭尴尬的笑笑：“小清，这样的大的事，怎能一句话就了了。”
竹清笑：“三叔还要叫我写个退位检讨不成？”
竹延昭一下变了脸色，忙道：“不不不，怎么会呢。我的意思是你一直管着挺好的，突然你要退了，这后面的人都没安排。”
竹清道：“如果诸位是担心我后继无人的话，那大可放心，自古子承父业，我的位置，必然是决明来坐。”说到这，他别有心意的笑着看过每个人的脸色，才慢慢地说：“也不必劳烦，大家都惦记着。”
底下人被他笑的如坐针毡，又冷不防听到这么句话，都不自主的想起，竹清当年似乎就是在这样好的日子、在这殿中，诛杀所有上代宫主的，然后这几位高贵的宫主都变了脸色。
竹长君倒面无惧色。他列坐客位的首位，只沉着脸不说话。他是老一辈的人，这些年来竹清的做事方法他再清楚不过，自己是老人儿了，这样的事就不愿插嘴了，当然插也白插，能从竹清嘴里说得来的都是即时生效的。
在独裁者面前，是没有不同声音的。
竹清轻轻挥挥衣袖，“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这事儿算商量过了，下个月开始准本继任大典。”
下面七宫宫主见竹长君这样的前辈都无话可说，也都不得不沉默。敢有意见么？看竹清的意思大概是许那是最好不许也得许，说心里话大家都巴不得他快滚，他自动辞职当然是好事，世界上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虽然他儿子决明当政他退居幕后也是有听政大权的，但总比他独揽大权让人心里平衡点......好像也平衡不到哪里去啊，唔，算了，这么些年了，我们忍了。于是诸位宫主都忍着强烈的不满表示了默许。
再于是，三个月之久的继任大典紧锣密鼓轰轰烈烈展开。
【两个月后，邺国边境，梼杌将军私人府邸。】
攥紧了手中的信，老李那张一直油滑的脸忽的烦恼开来。
想想真觉得时光飞逝，一打眼，三年就过了。谁都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
他抬起头来，犹疑了很久，但终究是心一横牙一咬。他妈豁出去了！
两手推开青黛色的檀香大门，门那边的锦绣繁华摊在了眼前。小型木质桥几乎贴近水面，微微发潮的湿感使桥显出一种古朴的墨绿色，桥边三四成群的睡莲含羞待放，蜉蝣小虫惬意的在浓绿小叶上落着脚。满园的鸟语花香就这样关在这一扇大门之中，等待了无数个日夜，似乎就是在等着那个人来推开。
老李喉结滚动，不自觉的放轻脚步踏进薄如轻纱的雾里。目光所及处，熙熙攘攘的桂花树开得正旺，那浓郁袭人的花香，很难不让人迷醉。
可老李完全没心情去欣赏这如画美景。
手心微微有汗。
“来者何人！”
忽地，一声脆生生的呵斥从雾里传来。
老李忙哈腰，“少掌门管事。奉命请四凶将军之首梼杌归位。”
“哦？原来是李大人，倒真是稀客，稀客。”说着，一个黑色劲装的年轻女人从雾里现出身来，纤纤手臂只随意一挥，身周缠人的雾便自觉散开。
老李看向她，脑海当中浮现出三年前的模样。三年前她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女孩儿的样子，如今看样子也成为可以依靠的部下了。果然苦难是最好的课堂。
那女子睥睨道：“这里没什么梼杌，李大人请回吧。”
老李道，“少掌门留了封信，还是请你家主子先看看吧。”
“怎么，道上混这几年倒更加不出息了？我说话你听不懂了么？信您自己收着吧，您回去就通告一声，我家主子跟你竹门早已恩断义绝，就此两相老死不往来！”
老李苦笑，“姑娘是叫我为难……”
女子冷笑一声，“送客！”
话音未落，四周的雾气忽的被几股逆流冲散，咄咄逼人的杀气挫过花枝，直杀老李面门。
老李无奈，脚下一旋，纵深向后跃去。
四周的人一刹那多起来，各个是眼明目清杀手。老李被围在中央，叫苦不迭。送个信都能送出事儿来，自己真是命苦啊命苦。想着，他左手出剑，看似随意，却不料剑光一闪，剑尖料峭，已陡然划破了所有人的衣襟。
原本要送客的女子不禁一愣。她竟没想到这人的剑已快到这个地步！她明白，这只是个警告，他还不想撕破脸皮。但是，四凶将之首的府邸又岂容他人放肆！
她也拔开腰上的短刀，愤怒的冲上去。
“叮——”
悠长尖锐的一声脆响忽的响起，震得老李耳朵一痛。
这虎啸龙吟般的刀鸣！老李皱眉。是她！
果不其然，飞花满庭中突然响起一个掷地有声的女声：“心宿，退下。”
伴随着这个坚劲的女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在雾渐散去的回廊里缓缓出现。
“此去经年，管事大人，想必是高升了吧。”
女人有着精美的五官与高挑纤细的身姿，黑色的长发简单完成一个堕马髻，也有几缕随意的散在瘦弱的肩膀上。跟几年前一样，她说话语气总是很尊重，神情也十分谦卑退让，却偏偏有一双像刀子一样尖利倔强的眼睛。如果不是人说，想必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大名鼎鼎的四凶将之首的梼杌，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瘦小的姑娘！这样一个眼睛里有疲倦和伤疤却依然不服输的灵魂！
老李觉得，她真是没变。忙低头应承道：“百绘大人这话我可担不着。小的就是一跟着少掌门做事的，少掌门再怎么升，我也总归是个跟着做事的。”
百绘略有深意的浅笑两下，此处按住不提，转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肯亲自来，说罢，竹门出了什么事。”
老李强撑着笑，“这些年算安生，今年掌门想退居幕后了，少掌门登位，按历来的规矩，各盘口的得聚齐了不是？”
“所以，现在想起我来了？”百绘敛了敛笑，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便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老李一时接不上话来。
过了一会儿才苦涩的开口：“百绘大人，前面的事......”
百绘摆手止住。“前事如烟，我已忘了。”
老李一张老脸有点挂不住，无奈的叹口气：“也好，既是前面的事，谁都不必再提。
“——但是不管怎样，少爷的信，您看在旧情上，总该看看吧？”
旧情？呵。
百绘冷笑，我都忘了还有旧情。
心宿听了，回头等百绘示意。百绘想了想，终于还是点点头。
“小姐！”心宿满是不理解，愤恨的道，“那人、那人糟蹋了你的名声！又做了缩头乌龟！彻彻底底的负心汉一个！你怎么还！我真替小姐你不值！”
说着，满脸刻薄的对老李：“旧情？亏你们少主说得出这样的话！用不着我们小姐的时候一脚踢开，好不干脆利落！如今家里败落了，有求于我们了，倒巴巴的凑过来了！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这叫不、要、脸！”
任是老李修养再好，再会做人，也禁不住这般折辱，一下白了脸。
“心宿！”百绘淡漠的喝止她。
“可是小姐！你忘了么？他们以前说的那些……那些……他们竟然说……！”
“他们说，梼杌将军百绘不顾尊卑脸面，勾引少掌门……罪有应得。”百绘淡淡的接着说下去，虽然面上没有表情，但虽离那件事已过了三年，如今思及此话，仍然字字诛心。她强忍着痛，故作平静的道：“记得。”
当然记得。
就像她记得他与她坐在老槐树上，甜蜜的吻她的长发。她也记得在她背上‘勾引少掌门’的罪名时，他一言不发的表情，没有解释，没有挽留。
但是，她仍然伸手：“信。”
心宿咬了咬嘴唇，很不情愿的接了信，转头双手奉上。
百绘脸上冷冰冰的，犹豫的手迟迟没有伸出。白色的信封上“百绘亲启”四个大字，是一贯的干净利落，也是一贯的眉飞色舞。
都是他一贯的风格。
信还没开，她的心里就泛起了波纹。
不能这么没骨气！不要忘记他给你的屈辱！
她咬着牙暗骂自己，轻吸了一口气，掩饰一下凌乱的心情，接过了那封信。
可心里说着要坚强，当手指触到的那个冰冷的触感，她还是不自主的打个寒颤。所有的细胞一下子都活过来，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涌动跳动。就像打开了一个大闸门，闸门一旦开启，那些明明已经好过了，明明已经不再痛了的伤口，在这一刹，全都将翻江倒海一呼即出。
百绘：
展信佳。
三年不见，可好？
一别数年，期待与你重逢。好多话，等见面再说吧。
你会给我这个机会的，是吗？
决明。
决明刚劲飘逸的字体在纸面上熠熠生辉，就像他那经久不变的笑容。在别人看来无聊之极的两句话，却勾起了百绘多年不见的纯粹笑容。
她低头笑笑。
她也许自己都意识不到，此时她的笑容因这样简短的话变得如此的温暖也如此的苦涩。
苦笑。
老李站在不远处，将她脸上的深情尽收眼底。这样的表情，终归是难忘旧情吧。
但有时，爱让人难忘，恨也同样。
小心的折了信。半晌，她抬头忽转口问道：“这样的天，北方，该要下雪了吧。”
老李垂眸道：“是。积了好厚一层。”
“那，回去吧。”百绘转身离开。“回去告诉决明，在京华楼备下酒菜，为我接风。”
说罢，她秀颀的黑色身影施施远去，归于一点，直至消失。
是啊。三年了。
是该算总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