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抗日是镇供销社副主任,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他能买到。家,被他布置得很温馨,不是他有这么浪漫,而是李香桃老师那颗浪漫的心精心设计的结果。李香桃老师虽是老姑娘,而且在那个提倡艰苦奋斗的年代里她很想响应党的号召,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的愿望。李香桃老师买了新床,买了新床单、新被子、新蚊帐,还买了印着蝴蝶的很漂亮的窗帘布,在漂亮的窗帘布上贴着鲜红的大喜字。她布置好洞房后,笑着问她未来的丈夫:“你觉得还缺什么?”
黄抗日答:“不缺什么了。”“对了,还缺块门帘。”李香桃老师说。
李香桃老师让黄抗日从供销社里扯来一块红绒布,她亲手剪裁、缝纫,并请街上一对绣花的母女在红绒布上赶绣了两只鸳鸯,挂在门上,人们走进新房时就必须把绣着两只鸳鸯的红绒布掀开。“怎么样?”她问黄抗日,“好看吗?”
黄抗日点头:“好看。”“我就是要好看,就是要别人羡慕我。”李香桃老师斩钉截铁地说,可见我母亲李香桃老师不但骨子里很好强,还很要面子。“现在,我们可以结婚了。”一九五四年迎春路小学放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天,黄抗日结束了他三年的鳏夫生涯,而李香桃老师也结束了她的老姑娘生活。两人于那个燠热的星期天举行了婚礼。
婚礼是在李香桃老师任教的那间教室里举行的。两人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课桌拼到一起,在几张玻璃窗上贴了喜字,还在教室的黑板上贴了一个大喜字。来了很多老师,来吃喜糖。课桌上摆着一堆堆水果糖、梅子、姜和麻花根。现在这些东西都不值得你动心吃,但在五十年代,水果糖在黄家镇是紧俏食品。光临的人都是冲水果糖来的,把水果糖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居然甜甜的。他们觉得很新奇,很好吃。
新郎觉得幸福,一张宽扁的大嘴自始至终都没合拢过,展现着快乐的笑容。
他想活着多好,大家多看得起他。“吃糖、吃糖、吃糖,”他说,“这糖很甜。”人家吃着喜糖,祝他与新娘白头偕老时,他高兴道:“谢谢、谢谢、谢谢。”那天晚上,积聚了三年精血的黄抗日一枪命中,不久李香桃老师就感觉自己怀孕了。“我怀怀怀孕了,老天爷,我怀怀怀孕了。我终于要有自自自自己的孩子了。”李香桃老师为此很激动,并不断地搂着老公亲了又亲。“我要生一个龙胎,你的儿子是一条龙。”
男人想起已经远去的战争年代,死去的田将军曾这么说过,就感觉人的思想和情感太相通了,什么龙啊,凤啊,都是大家想要的。他知道自己的精子与妻子的卵子结合,生猫生狗还可以,生个工程师还勉强,说什么也配不出龙种,就纠正妻子道:“生龙就免了,难度太大了,只要是生一个正常人就行。”
“咦,”李香桃老师不满道,“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男人说:“不是对你没信心,对你我有,我听人家说,这是父母双方的事,我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是能生龙种的那种人。”“你就那么自卑?”李香桃老师昂起一张阴麻子遍布的脸蛋,“我都不自卑,你一个革命者都自卑?你是怎么革命的?”“我不是自卑,”男人觉得妻子什么都好,能干、爱整洁,做的饭菜也可口,毛病就是有些爱幻想。“不要想得太远了,只要是生一个正常人就行。”李香桃老师可不愿意认输,她的历史知识比丈夫多,她找历史人物反驳道:“刘邦的父母生刘邦时,都是沛县的小老百姓,未必晓得他们生出的是一个日后建立汉朝的皇帝?朱元璋的父母生朱元璋时,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难道他们知道自己生的是一个建立明朝的开国皇帝?毛主席的父母是韶山冲的农民……”
男人慌忙说:“别、别、别说毛主席。”李香桃老师说:“我是要你对自己有信心,懂吗?”男人觉得妻子的知识太丰富了,自己讲妻子不赢,忙答:“懂、懂、懂了。”李香桃老师因怀了身孕,就撒娇道:“你去洗菜,我怀了孕,人倦。”男人就去洗菜。李香桃老师见外面的太阳好,指着被子说:“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趁着今天太阳大。”
那时候黄抗日还不讨厌做家务,忙把被子拿到太阳下,搭到绳子上晒着。
次年五月,李香桃老师生下了一个未来的女医生。女儿生下来后,李香桃老师左瞧右看,说:“啊,她比你我都漂亮。我们跟她相比,简直长得没点人相。”黄抗日很高兴,他正想有一个女儿。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不想让胡茬刺疼女婴稚嫩的皮肤,他把女婴抱在手上亲了又亲,觉得女儿的皮肤很香很香。“她长得脸型像你,”黄抗日说,瞅一眼妻子,“好漂亮、好漂亮的。”
“她的脸型像我,眼睛像你,单凤眼,所以才漂亮。”李香桃老师说。“漂亮,啊,她真漂亮,”黄抗日赞美未来的女医生说,“我越看她越漂亮。”“她是一只金凤凰,飞落在我们家了,我们要好好培养。”黄抗日说:“是要好好培养。”李香桃老师觉得很幸福,觉得她什么都有了,工作、丈夫、女儿她都有了。
男人又那么好,虽然说起来比她大十几岁,脸显老相,但大有大的好处,事事都让着她,她要他干什么事,他从来不打反口。她真的认识了“幸福”两个字。有天,男人做完煤球,洗了澡,坐在椅子上休息时,她深情地看着丈夫,幸福地说:“你猜,我还需要什么?”
丈夫望着她:“你还需要什么?”“你猜呀。”丈夫说:“你需要什么,我怎么知道?”
“你这木脑袋,”她对丈夫撒娇道,“傻瓜,这还猜不到?我还想生一个儿子,这样就完美无缺了。”
男人觉得这不难,手一挥:“我还以为你是要金菩萨、银菩萨呢,会有的、会有的。”他充满信心道:“要儿子没一点问题。”
他们很努力,隔三岔五总要亲热一次。但直到一九五八年四月,李香桃老师才又感觉自己怀孕了。“我可能怀孕了,真的。”她待儿子和女儿睡熟后,对男人说。
男人张了张嘴,疑惑道:“是吗?莫又自作多情呀。”在生下未来的女医生和怀上日后写小说的儿子的这三年里,李香桃老师有三次误以为自己怀孕了,结果是空喜一场。李香桃老师的月经常常有些儿乱来,这个月不来,下个月应该来的时间里也不来,这就让她有理由向老公宣布说她怀孕了。可是到了月底,月经又不期而至,让她空喜一场。“这一次可能是真怀孕了。”李香桃老师对丈夫说。
丈夫在妻子脸上仍然读出了一些犹豫。“莫又让我空喜一场。”“应该不会,”李香桃老师说,但脸上仍然是不能肯定的表情,“不过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蛇追着我咬。我生女儿时也梦见过蛇。”
丈夫听妻子这么说,说了句:“别又是生女儿。”李香桃老师忙道:“呸、呸、呸,快呸一口痰,你——”丈夫嘿嘿一笑,呸了口痰。李香桃老师说:“我想要个儿子。”
一个月后,李香桃老师更加肯定自己怀孕了。“我月经还没来,这一次是真的怀了。”
男人说:“也许你月经又失调了。”“放你娘的屁。”李香桃老师一脸高兴地骂了句老公。男人傻呵呵地笑了笑,一点也不在乎李香桃老师骂他老妈。又过了一个月,身为老公的黄抗日也相信妻子怀孕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他问她。
“我怎么晓得?!”女人说。“要是是男孩,就给他取名黄跃进。要是是女孩,就给女孩取名黄桂花。”身为人民教师的李香桃想了想说:“是儿子,就给儿子取名黄泽东。是女儿就取名黄美丽,但愿她长大了又漂亮又美丽。你前妻死得那么早,不能取她的名字,那会不吉利。”
黄抗日对黄美丽这个名字没有异议,但被黄泽东这个名字吓得打了个尿噤。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当时的六亿中国人里,只有一个叫泽东的,那就是六亿中国人都知道的毛泽东,党中央主席和国家主席,全中国的头号人物。“黄泽东?你想犯错误吗?”男人不安道,“绝对不行。你怎么敢拿我们的崽跟毛主席比?宁可取名黄猪崽、黄狗崽,也不能取名黄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