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不久,学校就对我们一家下逐客令了,因为有几个老师没房子住,那几个从外乡调来的老师都盯着我们家那套房子。不久,在我母亲的追悼会上作国际国内形势分析报告的女校长,找我伯伯谈话,要我们搬家,搬到校外的一栋公房里住,因为我母亲死了,我们再住着学校的房子就不对了。
伯伯点头说:“好好好,我跟他们说。”伯伯不是来跟我们说,而是拖着一辆板车、带着几个人来替我们搬家。那是个星期天,一早,太阳刚刚出来,伯伯就站在门口了。伯伯胸宽体胖,把一张门全堵了,低哑着喉咙对我和我姐说:“学校要你们搬家,找到了我。”
我和姐都望着伯伯,我才起床,姐姐在厨房里炒现饭吃。伯伯微笑着走进家,望眼四壁,壁上除了几个镜框和贴着张毛主席像,再没挂什么东西了。他把手一挥,像驱赶蚊子样说:“搬吧,你们赶快清东西。”
我们搬到了一幢大宅里。这幢大宅曾经是黄家镇最有钱的人家建造的,建造于三十年代初,是一幢门框上雕着石狮子的住宅。一进门是一个厅堂,厅堂两边是两间厢房。后面又是一个厅堂,两边是两间正房。中间一个天井,天井是一个小花园,还有假山和葡萄棚。然后又是一个厅堂,两边又是厢房,又是厅堂又是厢房,临了还有一个天井,当头则是杂屋、厕所和厨房。而另一头还有几间小屋,我们搬进了其中一间。
这是间壁灰早已剥落、门窗业已破旧的房子,地面也坎坷不平。我们在这间房子里摆了两张床,一张床给姐睡,另一张床我和我爹睡,准备了两床被子,一床是我盖的,一床被子是给爹准备的。
那段时间,爹住在伯伯家养病。伯伯请了个老中医开了药,每天熬药给我爹喝。然后他遵医嘱,每日早晚给我爹做头部和足底按摩。让我爹脱下袜子,将我爹那又大又宽的脚搭到他腿上,一下一下地按着,用这种方式来促进我爹身上的血液循环。接着,伯伯洗净手,又开始按我爹的头部,我爹怕痛,不肯按,伯伯强令我爹坐在椅子上不动,由轻到重地按着。我爹龇牙咧嘴地叫痛,伯伯说:“当然有点痛,痛才好,证明有用,不痛就不会好。”
伯伯这么说,爹似乎听得进耳朵了,不像一开始,伯伯说什么爹都听不进去。有天,我和姐去伯伯家看父亲,伯伯边按老中医教授的方法,给我爹的头部做着按摩,边充满信心地对我和我姐说:“看见吗?你们爹脸上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果然,爹脸上有了红润,看我们时,也有了眼神。伯伯按摩得非常专心,每天早晚为我爹按摩头部和足底。他希望用他那两只有力的大手治愈我爹的精神病。我爹也乐意将一双又大又白的脚伸到伯伯腿上,这是被人按摩是很舒服的。我爹喜欢享受有人在他头上和脚上揉啊捏的。爹笑道:“嘻嘻嘻嘻,舒服。”伯伯说:“晓得舒服就好,就有救了。”
“嘻嘻嘻嘻,舒服、真舒服。”爹傻笑着说,嘴巴咧得很开。伯伯说:“这证明你身上的有些神经,恢复了。”“嘻嘻嘻嘻,舒服。”爹继续傻笑着说。每天兄弟俩演着同样的节目。先是头部按摩,后是足底按摩。每天两次。
半年后,伯伯把我爹送回了家,爹胖了,脸色红润,看人时目光也比过去精神些了,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很麻木。我姐过早地成了我和我爹的母亲。我是大孩子,我爹反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子。这也是她后来脾气不好的原因。她还只是读初中,就得承担家里的一切,洗衣、买菜、做饭,还得将一担一担的煤从煤店挑回家,借个藕煤机,利用星期天的时间一压一压地做着煤球。自然脾气就越来越大,对我和爹就叫叫嚷嚷的。“洗碗去。”姐对我吼叫。
或者:“把自己的臭鞋子洗掉,没有哪个给你洗臭鞋子。”姐对爹吼叫:“你看你,下巴上有眼一样,几十岁了,吃饭还掉饭粒。”或者跺着脚尖叫道:“我要是也死了,谁还会管你的死活?你要当那个国民党干什么?!害得妈妈都死了。一家人倒霉都倒在你身上。”姐常常煮一碗白菜给我和爹吃。“今天就一个白菜,没钱了。”她敷衍了事地道,脸上一脸烦躁,很像李香桃同志,这让我和爹都有点敬畏她。有时候我也会反抗,假如今天是一个白菜,明天又是一个白菜,后天还是拿一个白菜打发我和爹,我就会鼓足勇气问她:“姐,还是只有一个白菜吗?”姐立即暴跳如雷,大吼大叫:“有一个白菜还是好的,没要你吃光饭已经够客气了。”
假如我渴望吃肉而说:“怎么好久不吃肉了,姐?”姐会对我怒目而视:“你想得美,吃肉,还吃人参燕窝哩!”姐的脾气比母亲还坏,这是她觉得她不该承担这一切。与她同龄的姑娘都无忧无虑的,这里玩那里看,在街上跳房子,跳橡皮筋,边跳着橡皮筋边快乐地唱道:“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如此等等。她们玩得很开心,不想一点事,事情都被大人想了,而我姐却不得不挑起照顾弟弟和精神失常的爹的衣食重担。她当然有很多理由来火。“我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家庭?”她恨恨地抱怨,“为什么我不是出生在一个革命干部或者革命群众家里?为什么放着共产党不当,你要当国民党高级特务?”爹问:“哪个是国民党高级特务?”
姐呛了口,望眼爹,“你还问我?”爹就掉头问我:“小毛,哪个是国民党高级特务?”这是爹疯了后,第一次认出我叫“小毛”,我高兴了,说:“爹,管它呢,反正不是你!姐,爹晓得我叫小毛了。”姐盯眼爹,“你晓得我叫什么名字吗?”爹想不起来道:“不记得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记得的。”姐伤心道:“小毛你都晓得,我你就不记得了,看来,我白做了。”我说:“爹,她是我姐小兰呢。”“姐小兰?”爹不相信道,“我不认识姓姐的。”“小兰不姓姐,是我姐,是您和李香桃的女儿。”“李香桃这名字我有印象,”爹问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姐火了:“洗碗去,小毛。”
姐后来在单位上脾气不好,说话不掂轻重,跟领导说话也像吵架一样,以致大家都怕了她。这是她小小年纪就又当爹又当妈而形成的爱跟人吵架的脾性。
我们家在“文化大革命”的那几年里,每月有三十元生活费,由我姐每月十号去镇革委会一楼的财会室领取。这是我爹工资的一多半。在我爹关进红楼的那一年半里,爹的工资是停发了的。母亲死后,我和姐尚不能自食其力,便通知我姐去领取我爹的一半工资。有天,也就在我和姐一筹莫展时,民兵训练股刘股长一步跨进我家,当时我们还住着学校的房子,他傲慢地瞅我和我姐一眼,对我和我姐绷着脸说:“你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你们要跟你们的叛徒父亲划清界限。懂吗?”
“懂。”姐说。“你呢,小毛?”刘大鼻子又逼视着我问。我没回答他。我当时最恨的人就是他。
“你还没回答我呢,黄小毛?”刘大鼻子仍然逼视着我说。我只好说:“我早就划清界限了。”刘大鼻子在我头上摸摸,这才对我姐说:“明天,你去镇革委会领取生活费。”
爹的精神病在黄家镇人眼里直到一九七一年才全愈。事实上,爹在一九六九年底就康复了。知道这个秘密的在黄家镇只有三个人,我、姐及我伯伯。这要搭帮我伯伯。如果不是伯伯一次又一次地熬中药给我爹喝,如果不是伯伯努力且很有耐心地为我爹做足底和头部按摩,从而打通了我爹脑部的神经穴位,使一个个短路的系统畅通起来,也许爹早就因精神病死了。因为患了精神病且没几年就死了的人,在黄家镇就有好几例。
爹其实在叫我小毛之前几个月,头脑就清晰了,只是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完全清醒,因为伯伯送他回家时一再嘱咐,如果他不想再被造反派找麻烦,务必要继续装疯。伯伯虽是个农民,但目光很能穿透当时的社会现象,看见很多人无端端地被整,好人被说成是坏人,有的人并没有我爹那么多复杂的政治历史,只因一句话没说好便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于是伯伯对我爹说:“山猫,”他一直叫我爹少年时候的名字,“你不能好,晓得吗?好了,你这国民党高级特务和叛徒的身份,会把你害死。”
爹说:“是啊,我是不能好。”伯伯说:“小毛还小,小兰还没到出嫁年龄,你死了,谁管他们?”爹深以为然地点头说:“那好不得,好了就害了小兰、小毛。”但在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一个下雪天里,爹忍不住还是在我面前露了真相。
那是个星期天,姐出门买菜了。我躺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摸我的头。我探出头,发现是爹。爹披着棉袄,见我醒了,坐在我身边低头瞧着我。他的目光里有父爱。
“爸,是您。”“小毛,我好了,但你不能告诉别人。”爹一脸认真道。
我看着爹,一时没反应过来,爹又说“:他们要是晓得爹好了,又会找爹的麻烦。”我说:“爸,你真好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爹说:“我们从迎春路小学搬了出来,是吧?”
我点头。“你妈妈死了,是吧?”我又点头。
爹满目凄凉地盯着我说:“你妈死了,爹对她不起。”我相信爹真的清醒了,叫了声:“爸。”
爹说:“我害了你们的妈,也害了你和小兰。”我不知道如何答。
爹热泪横流,一颗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在他那两只干瘪的手背上。我说:“爸,算了,哭也没用。”爹辛酸的样子说:“爹没用,对不起这个家。”伯伯于这个时候,挑着一担大白菜来了。伯伯把菜担放下,见我爹坦然地瞧着他,又见我一脸欣喜,就疑惑地瞪着我和我爹。我说:“伯伯,我爸清醒了。”“清醒了?”伯伯瞧眼门外,门外没人,天井里一地雪,伯伯听到隔壁有人说话,马上把一枚手指放到嘴边“嘘”了声,神色紧张地小声道:“别说话。”爹小声说:“哥,你来了。”伯伯把门关了,“下雪了,送些菜过来。”爹说:“哥,辛苦你了。”
伯伯摆下手,睁开那皱纹交错的眼皮,严肃着脸对我说:“小毛,千万不要到外面说,一定要记住伯伯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懂地点点头。这时姐拎着菜篮子回来了,买了白萝卜和大白菜,看见伯伯,高兴道:“伯伯来了。”
伯伯一笑,爹也望着女儿笑,姐当了大半年家,人当精了,一见爹那表情,呆了。伯伯把手指放到嘴边说:“隔墙有耳,小兰,你爸是装疯。”姐姐听毕,立即低声呜呜呜呜地哭了。伯伯压低声音说:“你爸不装疯,武装部的人又会把你爸抓去批斗,懂吗?”姐哭着,哭得一张脸波澜壮阔的,这种形容一定不对,可是没有更好的词形容姐脸上那种一悲一喜、恨恨地、又哭又笑的表情。姐声音很轻地回答伯伯:“我懂。”
从那天起,我和姐便晓得爹是装疯。这样的好处是不会有人再揪住我爹整,因为谁也不会以整疯子为荣。
那天下午,我带爹去拜祭母亲。当时地上一片白,那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所致。我和爹背着人的视线,一前一后地向坟山走去,当时镇上的人都坐在家里烤火。街上冷清清的,没一个人走动,只有冷冽的西北风穿街而过。坟山在街的尽头,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三里多路远。走出街,还要穿过一片茂盛的油茶树林和枞树林,那儿没有住户,有的只是一座座没有墓碑的冰冷的坟墓。
我和爹花了一个小时,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了我母亲李香桃老师的坟前,如果我不带爹来,爹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李香桃的墓的,那年月,黄家镇的人死了,埋葬时不立碑,只有最亲的人才知道亲人是葬在哪里。我母亲的墓前有一株龙柏,龙柏已有一米高了,它不是我们栽的,是死于我母亲前的一处墓的亲人栽的。我和爹偷偷走到母亲的坟前时,迎接我们的是扬起了雪子的北风,北风直往我们的颈脖里钻,冷得我直打噤。
我指着母亲的坟,对爹说:“妈妈就埋在这里。”在母亲安葬后的翌日,我做了个梦,梦见母亲在棺材里挣扎,一脚把棺材尾端蹬开并把埋着棺材的土也踹开了,叫我“小毛、小毛”,要我把压着她身体的棺材盖搬开,因为棺材里太憋闷了,实在没法出气。这个梦做得很真切。我把这个梦告诉姐,姐走上来摸摸我的额头说“没发烧啊你”,但我竟相信这个梦会灵验。于是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看坟墓是不是被母亲一脚蹬开了,看母亲是否真的会破土而出,结果,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爹觑一眼四周,除了一座座坟,确实没有人。爹跪下前,对我说:“小毛,你注意下,看有没有人来。”
我就举目眺望,天近黄昏,白皑皑一片,我说:“没人,爸。”爹在母亲的坟前跪了几分钟。那几分钟里,我很紧张,生怕有人看见爹跪在我妈墓前从而去武装部告密,武装部的人又不是傻子,一听便会把我爹抓进镇武装部,重新让我爹交代,那我爹就真的成狡猾透顶的国民党高级特务了,不成也不行了。
爹默祷了几分钟后,三下两下把墓上的雪拂掉,接着他脱下烂呢帽,向着墓鞠躬。这有点像后来我在大学里看老电影里英国绅士的味道。这证明我爹还没那么老土。
我见爹鞠了一个躬又一个躬,天色在那一刻更暗了,就说:“好冷的,爸爸,走吧。”
爹转过身来,瞅着我。“小毛,你先回家。”“你不怕被别人看见?”我说,“伯伯说,只让我带您看一眼墓就走。”爹不说话,仍然站在母亲的墓前,低垂着他那张可怜的皱纹交错的猩猩脸。从墓地上回来后不几天,爹装起疯来了。这是爹压抑不住自己那种喧嚣的内心——那颗凄凉、愤怒的心,再不嚷、不叫,就要爆炸了。在街上,只要遇见小孩,爹会做出精神病相,吓小孩说:“咦,快跑啊,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
而那些小孩一看见我爹弓着腰经过,会在他背后大叫道:“黄老倌,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
爹会马上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回头望那些小孩一看,然后大叫一声:“快跑啊。”街上的那些小孩会在我爹背后大笑,开心极了,更加起劲地叫嚷:“黄老倌快跑呀,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追上来了。”爹会在半分钟之内逃得没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