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倚牧山，深绿或者枯黄之中，透出一处处丹红。
刷地一声穿过茂盛的枝叶，落在一遍长满了野草的空地前。高高的草丛当中竟然有一座雅致的竹屋，廊下落满了枫叶，显然是许久没人居住了。
双脚刚接触地面，飞毯瞬间就变回了一片小小的叶子落在地面，和他们脚下厚重的落叶融为一体。落澍打量着竹屋四周，除了经年疏于打理而长出的野草以及茂密的灌木丛，便只有一棵棵高大的枫树将环绕在屋子的四周，风透过树叶的缝隙吹来，带来一股清新又广袤的气息，仿佛某种温和的力量。
他默默地向前走了两步，一阵清风朝他吹拂而来，温和轻柔，却仿佛有着一股坚韧的力量，他竟然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抒妍却毫无异样地拉着他衣袖就朝屋子走去，随手一扬，落澍感到一股清风围绕着他们旋转了几圈，化为虚无。刚才那股阻止他前进的力量也在瞬间消失无踪。
这里果然设有结界——他默默地想。
抒妍打开正中的门，用衣袖拂开桌椅上的灰尘，让他坐下，从怀里拿出药瓶和纱布出来。
“幸好伤得不深。”她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肯一开始就出手杀了他们，我绝不会受伤？”落澍淡淡地说道。拍开了她的手，他自己小心地拉开衣衫，露出受伤的肩膀。只恨失去了力量的自己如今虚弱得同凡人没有区别，迟钝而无力，受了一点伤就血流不止。
抒妍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杀人的事情！没见过这样对救命恩人的，居然怂恿我去杀人。”
“哼！反正你手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不对！以你敢杀风族人的胆量和杀人不眨眼的表现来看，也许你手上不止一条人命。”
“什么叫杀人不眨眼呢！”抒妍一听就来气，横手抢过他手里的药瓶，倒了一些药粉在纱布上，泄愤似的用力按压在他的伤口上。
“你！”落澍颤抖了一下，怒目瞪着她。
“我怎么了？你倒好好说说，谁杀人不眨眼啊？啊！”她手底下加倍用力，脸上的表情却由愤怒慢慢地转变为轻柔如若春风的笑容，十分甜美。
“……”落澍沉默了一下，开口，“嗯！我说的是风族人。他们所到之处都将敌人赶尽杀绝，真是杀人不眨眼哪！”话音一落，就见抒妍满意地收回手。落澍大大松了一口气，看见肩膀上的伤口流出更多的鲜血，他不禁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他选择了“好男不跟女斗”。
“我帮你吧。”也许是知道自己的下手有点重了心里面感到愧疚，看他单手缠绕纱布的动作十分笨拙，抒妍看不过去地抢过纱布替他包扎起来。
落澍忍着痛，看着她小小的个子，踮起脚尖为他包扎伤口的认真模样，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不痛吗？”
痛！怎么会不痛呢？只是这种程度的疼痛不足以让他在意罢了。
“明明比我还小，只是一个孩子啊——”他看着抒妍道，“这两天救我，照顾我的人，却是你这个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呢！”抒妍闻言不服气地拍了一下他的伤口，看着他痛得低呼一声，唇角弯弯地扬起。
“我是神族人，长到我这么大的都有近几十岁啦。”他目光清且冽地直盯着她，仿佛要望入她的灵魂深处，“我忍不住怀疑，你真是神族人。”
“我要是神族人能把你救出来？”抒妍退后一步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这回是惹了大麻烦了。幸亏还有这个藏身之处，不然就要可怜兮兮地像丧丧家之犬异样被风族追着到处跑。奇怪！他们怎么会搜到贱民区呢？”
落澍冷冷一笑。她毕竟是孩子心性，即使有时候处事方法像一个大人那样冷静，但终究心思单纯。“我早说过了，你不应该放走那个人贩子和车夫。一个风族人在他们面前被杀了，即便那个人血统并不算高贵，但若是你，逃跑之后你会怎么做？”
抒妍想了一下，惊呼了一声。
落澍冷然道：“他们会极力撇清罪责——至少要保住自己和全家的性命。他们亲眼见过你，要说出的你的长相并不难。一个相貌普通的凡人小女孩，一个被救出囚笼的神族少年，虽然风族不会相信一个凡人孩子能够杀人，但是他们会放弃搜索吗？”
“所以他们搜了贱民区……”抒妍敲了一下脑袋，“我真是笨啊！早知道如此——”
“早知道如此又怎样？”落澍目光熠熠地看着她。早知道如此，她会放弃救他吗？会吗？心里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他捂住胸口，清湛的冰晶般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
“早知道如此，我就该把你藏到这里来，也不会害得你又受了伤。”抒妍歉意的目光掠过他肩膀上的伤口，笑了笑，突然脸色一变：“糟糕！这么一闹，我不是也回不去了吗？”
落澍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才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终归是孩子啊，行事之前完全不经思考。刚才他让她杀了所有卫兵，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你说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而那个时候，我又何尝不是为了你才动了杀机？你不杀他们，那么就会失去了藏身之所，失去那个狭小却很整洁温馨的家。那样的话，你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该何去何从？
落澍轻轻叹气，完全没有发觉到，他竟然在为一个才认识了两天的孩子担忧。
“幸亏还有这个地方……”抒妍现在的语气是充满了十足十的庆幸。然而眉头一皱，有些沮丧地叹道：“可惜我院子里的花，种了好久才活下来那么几棵。清迦送我的书也失去了，真不知道怎么跟他交代。”
“清迦？”听到她念着一个他人的名字，落澍警觉地问。
“他是——家兄，不过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抒妍的目光带着怀念环视这间屋子，“以前我们相依为命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后来，他遇见了尚羽，于是下山，入世，征战，最终走进了华丽的卑移宫。而她，一路跟随着他的踪迹，不依不饶。
清迦说：“我们本来就是要在一起的。”
可是，清迦，我们有多久没有坐在一起吃上一顿饭，你多久没有拿着亲自编写的关于术法的书册，坐在门槛边一段一段地讲解给我听？有多久没有回到这个我们曾经一起居住的地方，扫一扫里面的灰尘？
“他有他必须完成的事情，于是就剩下我一个人。”
“你今天天没亮就出门，是去见他？”
“啊——还是吵醒你了。”抒妍笑了笑。一想到清迦，今早所见到的苍白脸孔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心里沉重重的，几乎快无法喘息。她兀自呆呆地望了外面的杂草出身，落澍在她身后看着，看着前一刻还精神奕奕的她突然格外沮丧地垂下肩膀。
“呀！我还得去买东西做枫饼呢！”抒妍一拍脑袋，想起还有这么一件“大事”。
枫饼？落澍闻言脸颊抽了一下。沦落在这个境地，她不会还念念不忘想用枫饼荼毒他的肠胃吧？
“你在这里好好歇息，我去买些东西就回来。”抒妍一边交代，人已经跑了出去。
“等等！你不怕危险……”
“放心！我这种长相的孩子到处都是，不会引起卫兵注意的。”抒妍拾起一片树叶一挥，变出了一张巨大的飞毯，站在上面无所谓地笑。
“……”他该赞成她这种说法还是该安慰她说虽然你的长相只算清秀但是看起来比许多女孩子好看呢？
目光随着她腾空而起的碧色身影掠向繁茂枝叶上方的天空，落澍心里还默念着她刚才提及的那个名字——清迦。
她说起这个名字时，神情是既欢喜又伤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在意。
清迦？
默默回屋的神族少年突然全身像是遭到雷击似的颤抖了一下，豁然回身，那个娇小的浅碧色身影已经消失在天际，他眺望的目光却久久不能收回。
清迦！
那个名字，不就是风族的祭司，瀛洲大陆人人争之不及的迦莲的名字！
她究竟是什么人？
即便以前很少上过战场，一直是在繁华的秋原城里享受着安乐的雨族公子，可是他也听说过。迦莲！人人相争的迦莲最终选择了风族的尚羽，从那以后，风族的势如破竹地占领着北方大部分重要的城镇要塞，迦莲的力量也让战场上的每一个人大为惊骇。她竟然说拥有强大的可怕力量的迦莲是她的兄长，那么她还会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吗？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迅速从脑海中一掠而过，落澍却全身因为镇静兴奋而发抖。他站在寂静的山里面，可以听见自己胸口强烈的心跳的声音。
也许，在经历磨难之后，上天已经悄然地给了他雨族复起的希望。
倚牧山渐渐转红的枫叶，犹如足以燃起燎原大火的微弱星火，静静地暗中明明灭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