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2年夏天的一个早上。
李红踮着脚,费力的把洗干净的被单搭到院子里的长绳上,原本白色的被单已经局部泛黄,由那黄色的深浅就可分辨出颜色深的就是头的方向。由于拧得不够干,被单还在嘀嗒嘀嗒的往下淌水,李红的手不断地向两边拉扯着被单,尽量去抚平被单那满身的褶皱。
东北的夏天太阳出来的特别早,凌晨四点已经亮如白昼,农村里的人们也都习惯跟着太阳出来的时间来调整作息。现在是上午九点多,刚刚晾完被单忙了一早上的李红终于可以坐在屋门口的小凳上歇一会儿了。院子不算大,三间土房,进门一间的功能主要就是做饭和推放杂物,灶台旁堆着一堆晒干的苞米杆用来烧火,角落里有一个大水缸,上面盖着一个木头盖子,盖子上放着水瓢,是把葫芦劈成两半做的。挨着水缸有个四层的木头架子,用白布蒙着,里面放着碗筷。墙两侧各开个门通向另外的房间,东屋偏小一点,住着奶奶,西屋大一点,住着李红全家。两间屋里的陈设差不多,都是一面大炕,炕梢放着一个大柜,枣红色的,上面的漆已经有部分脱落,柜上面放着叠成长条形的被褥。院子的西北角是茅房,简陋至极,挖了一个大坑,上面横着两条木板,由于地不平整,刚站上去时还会有些颤。院子的东南角围了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三头猪,猪圈里一个长形的大食槽,每当李红拎着食桶往食槽里倒猪食时,猪就争先恐后的把头挤到食槽里拼命的吃,一边吃一边哼,平时那懒洋洋的劲儿此刻全没了。
17岁的李红看着这屋里屋外土土的、破败的样子,心里充满了绝望。
李红的父亲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因为公职不用干地里活,所以整天穿着整齐,看着自比别人多一些风雅,而他又自恃比别人有文化,谈吐间难免喜欢卖弄,引得村里的妇女私下里都愿意跟他闲逗,似乎有几个还跟他交往“过密”。李红的母亲身高也就一米四,没什么文化,特别能吃苦,庄稼活儿干的好,家里的事从不要父亲操心,只是有一点让李红完全无法忍受,脏!比如李红洗衣服,她会骂“小死丫头,那衣服总洗它干啥?没等穿坏先洗坏了!”又比如李红洗头,她会骂“小死丫头,洗头浪费胰子,你少洗点!”再比如李红收拾屋子,她会骂“整那没用的干啥?有那闲功夫就不会帮我干点地里活?”每当这时,李红就当没听见,该干什么干什么,母亲呢也就随便骂骂,也不会与她认真。当母亲发火时,就会随手拿起一样摔不坏的不太重的东西扔过来,至于打着没打着,她好像也不在乎,就接着忙她的事去了。
父亲虽然是小学教师,可是对家里五个孩子的学习情况从来都不关心。李红上到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主要是学不懂。李红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每个依次差两三岁,毕业后李红就在家里操持家务,至于地里的活儿,李红不是不想干,而是怕蚯蚓、各种虫子,怕到一看到就会止不住的尖叫,母亲看到她这副样子,气的牙根儿直痒,干脆就不用她去地里了。
昨天傍晚,李红刚把洗好的被单缝到被子上,最小的两个弟弟不知因为什么打了起来,一个跑一个追,五弟的鞋也没脱就跳到炕上,踩着被子绕到她身后躲着,四弟也不甘示弱的追了上来,一把把五弟从她背后拽出来推到了地上,五弟躺在地上开始双脚乱踹,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指着四弟哭嚎着说“你等着,妈回来我要告诉妈你打我,啊~~~”,四弟向五弟做了个鬼脸就跑出去了。李红看着被子上那几个黑黑的脚印,气得脸涨红,浑身发抖,她一边气急败坏的骂着,一边找笤帚要打两个弟弟,五弟一看情形不好,赶快也一骨碌爬起来跑了。
现在看着那洗好的床单,李红想着中午母亲回来看到后一定又得骂她浪费了,不由得心生委屈。凭什么她这么一个好看的姑娘要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凭什么她这么爱整洁的一个人要生活在这么一个脏乱的环境中?每天早上四点多起来做全家人的饭,永远是大饼子和土豆汤,吃完早饭要做猪食、喂猪,喂完猪打扫屋里屋外,洗衣服等等,日复一日,什么时候是个头?等到再过个一两年,随便嫁个村里人,生一窝孩子,再重复这了无生机的一切?想到这儿,小红那大大的眼里慢慢渗出眼泪,那双被见过她的人都夸好看的眼睛,此刻水盈盈的写满悲哀。长圆而白净的脸显得是那样的多愁善感,而这种神情也只有一瞬,随即眼里的雾气慢慢退去,对,她不能屈服于命运,她不要这样活着!她解下围裙,快步地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