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们行头打扮让人看着觉得有些奇怪，或许是我们的举动让人看出了我们的不自然，那位善良的中年男人竟然主动跟我们攀谈了起来。
由于我听不太懂当地的语言，所以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只是看着他们，或者说是在听他们交谈，也可以说，我在努力领会他们的交谈内容。不知道是因为对新环境的陌生心生恐惧，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在刚开始的一周到两周的时间内，我总是听不懂当地的语言。当然，我所说的当地的语言，不是指少数民族语言，而是汉语地方化的方言，有些地方，有人称这种语言为“客话”。
还记得我刚转学到舅舅他们学校的时候，在头两周内，我完全听不懂那里的语言，同时他们也完全听不懂我说的话。为此，他们还一度认为我说的是民族语言，潜台词是我不会讲汉话。我曾经很自信地认为自己挺有语言天赋的，因为在我们同一少数民族的不同地方所说的语言虽略有不同，但我在和他们交流的时候，总是自信满满，毫无障碍。有时候还能现学现卖，用该地方的语言与当地人交流几句。然而，当我来到不说本民族语言的地方时，我才发现自己曾经的自信是多么的盲目。那些赤裸裸的事实正残酷地质疑我内心曾经满满的自信，并且将一点一点的模糊起来。
因为我听不太懂舅舅和中年男人的谈话，所以我并没有参与其中。而且，当时的我认为那是大人之间的谈话，不是家庭聚会，而我只是个小孩，当大人们在交谈时，小孩是不该插嘴的。不过，处于好奇，同时也处于感激之情，感激中年男人为我和舅舅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所引发的尴尬解了围，我在环视了屋内一圈之后，偷偷将眼角的余光游弋在中年男人身上。同时，脑子里也在努力领会他们的谈话内容。虽然我知道这么做有失礼貌，但几乎所有的小孩都如此，好奇心永远胜过保持礼貌所需要的理性。再说了，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们的世界无所谓理性与感性这类深奥、富有哲学色彩的东西。
中年男人的衣着很朴素，但还算干净整洁，不过，他身上那件因为多次清洗而褪了色，而且还有点褶皱的西服让人心里总感觉怪怪的。虽然那时已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但中午时分的天气还是让人觉得有些燥热。因此，中年男人身上那件不再笔挺的西装让人看着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并不协调的感觉。
西装里面是一件略显发黄的白色衬衫。当然，或许那件衬衣本来就是浅黄色的，只是因为多次清洗才成了现今的模样。衬衣领口从上往下第二颗纽扣曾经掉落过或者曾经松动过，因为缝补纽扣所用的线，颜色跟衬衣的底色明显不一样。
脚上一双黑色的皮鞋，擦拭得很干净，虽说不上一尘不染。由此可见，中年男人一定挺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也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与擦拭干净的鞋面显得不搭调是鞋跟，因为长期步行而被磨得严重变了形的鞋跟都写满了人生的艰辛。
一条略显肥大的裤子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二手市场里的地摊货。由于他一直双腿并拢坐着，当那些穿过敞开的大门吹进来的热风将他的裤脚吹得哗啦作响时，他身上的那条裤子咋一看像极了中东男人的裙子。
略瘦的脸，面色有些发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框眼镜，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一个逆来顺受的老先生。头发虽然依旧浓密，但却很干燥，让人怀疑他很可能长期使用洗衣粉洗头。
以中年男人与人交流时的神态，我相信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曾意气风发过，只是被岁月无情的打磨才成了如今的模样。不，或许是其他一些更为残酷的东西压迫着他，使他屈服，逼迫他与意气风发渐行渐远。人生有些事情真的让人无能为力，流干了理想的血都来不及歌颂。
我跟舅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谁都没有话要说，或者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跟陌生的中年男人却聊得很是畅快，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代沟吧。由于他们聊得很投机，于是我们便邀请中年男人过来和我们一起。或许中年男人当时也正想邀请我们过去跟他坐一起，只不过我们先提出来了，于是他也欣然同意了。
中年男人站起来，但上身并没有站直，而是弯着腰稍微调整了他刚刚坐过的凳子，使其看起来更加整齐有序。
在中年男人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站起来给他让座。给人让座这个习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只记得是小的时候我妈要我这么做的。
小的时候，我妈总是给我立一些规矩，比如主动给客人让座，接递东西要用双手，不能从客人面前经过而只能从身后经过等等。虽然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些举动是种礼貌，但还是照着做了，不然要被教训。
看见我让了座，中年男人也不客气，很自然就坐了下来，坐在舅舅的对面。
由于中年男人的加入，我不得不将放在餐桌上的行李移走，好使他们两个能够更好地继续他们的惺惺相惜。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打开过行李包，忘了将拉链拉上，当我转移行李的时候，放在包里的书竟滑了出来。
中年男人看了看我，然后对舅舅说：“带孩子来报名？”
语气有些复杂，是怀疑，是惊讶？
我不知道。
“是啊。”舅舅说：“我外甥。”
“外孙？”
中年男人的脖子猛地往前一伸，更加惊讶。
“是外甥，不是外孙。”舅舅继续解释说。
有些地方的方言真的很有意思，不过有时候也闹出不少的笑话，我国西南地区的一些方言中，“孙”和“甥”说出来要是不注意很难分辨得出。因此，也难怪中年男人当听到舅舅说出“外甥”两字时反应那么强烈了。
就在他们两个在“外甥”与“外孙”上纠结时，热情洋溢的老板娘手里端着一盘做好的菜，笑盈盈地从厨房门帘的后面钻了出来。一边走路，一边说：“不好意思，久等了。平时孩子们都过来帮忙，可现在马上就要开学了，就让他们在家休息几天，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人手帮忙，感觉上是一直忙不停，但还是忙不过来。”
老板娘像是在向顾客解释，但感觉她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们都对她的解释并没有任何的回应。舅舅和中年男人依旧海说神聊，我则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当老板娘准备将菜放在刚刚中年男人坐的那张桌子上时，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我们，又环视一下屋内。当她确定除了我们三个再无其他的客人以后，表情有些惊讶地说：“咦，你们，认识啊？”
“认识”舅舅和中年男人异口同声地说。
老板娘说：“早知道你们是认识的，我就给你们弄个“干锅”，三个人吃干锅正好，好吃还实惠。”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干锅”为何物，其实所谓的干锅，跟火锅差不多，都是一锅烩。区别无非就是干锅没有汤，或者说锅里的汤很少，只有锅底有少量的汤汁，以免烧糊粘锅。同时，从锅底蒸发上来的水蒸气能将新放入锅里的新鲜蔬菜蒸熟。到目前为止，在我所去过的地方中，唯有小城有那种吃法，那种叫法。
舅舅和中年男人相视一笑，说：“我们也是刚刚认识的，在你这里。”
“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能在我这里相逢了，那就是一种缘分，我给你们弄个干锅。”老板娘说完就要往后厨走去。
不愧是身居离象牙塔最近的地方，连开小饭馆的老板娘居然也在跟客人打交道的过程中随口就是一句诗。说实话，当我第一眼看到老板娘的时候，心口竟然隐约荡起一阵暖流。我不是安德烈?杨，钟情于女人历经沧桑的容颜。我自认为自己的审美观点没有颠覆大众的标准，只是当懵懂少年遇到丰姿绰约的少妇时，心中难免会激起涟漪。
虽然从老板娘近乎自顾自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的孩子已经大到可以来店里帮忙了，但是老板娘给人的感觉仅仅只是个少妇。不知道是她保养有方，还是她天生丽质。也有可能是她本来年纪就不大，只是结婚结得早。在我眼里，她成熟而不失天真，丰满而不臃肿，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不过当我听到那句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我立刻对她肃然起敬起来。同时，我觉得自己的脸变得越来越烫，是害羞，是惭愧还是??????
我想大概是因为初秋的小城，中午时分的天气依旧燥热吧！
我们没有接受老板娘的提议，更准确地说，是中年男人和舅舅没有接受老板娘给我们弄个干锅的提议。因为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在这场交谈中，我似乎只是个围观却不明真相的群众，我只有听和看，听语气的抑扬顿挫，看面色的阴晴。
当饭菜都上齐以后老板娘再度走进厨房，此时的大厅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也许是都有些饿了，谁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人一旦饿到了极点，也就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因此我吃起饭来有些叮当作响。中年男人倒是静静的，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正当我以为他真是寝不言食不语的时候，他却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声音脱得挺长。
舅舅和我都被中年男人的这一声“哦”给镇住了。就像本来还闹哄哄的教室里，突然听到有人说老师来了之后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样。
“你说的是外甥，是你姐妹的孩子。”中年男人好像没有发现我跟舅舅都在怔怔地看着他。
“是啊，我大姐的孩子。”舅舅说。
“一中？”
我本想回他的话说“是的”，因为这次他所说的话，我听懂了。但是，还没等我开口，他又继续说：“不错，能考上一中不简单呐！”
虽然没有插话成功，但被人夸奖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说实话，我之所以想回答中年男人的话，其目的无非也就是想让别人知道我考上了市第一中学，或者说我即将成为全州号称最好的高中的学生。好像成为市重点中学的学生是无上的光荣，是天之骄子，将来也定能光耀门楣，应该被人称赞似的。而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或者说我的虚荣心此刻已经得到满足了。
正当我心里洋洋得意的时候，舅舅却说：“不行，成绩差得很。”
我的脑子里突然就嗡嗡作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头痛，那种痛就像整个人头朝下掉进北极的冰窟里一般，差一点眼泪就流了出来。
舅舅的话就像深秋的露水结束了野菊花的怒放一般浇灭了我的心花。
虽然我很不服气，但我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或许只是我认为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给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不过我记得自己当时确实不再沾沾自喜，我只管埋头吃饭。之后他们再聊些什么，我就再也无法知道了。我不知道是自己本来就听不懂，还是自己已经再也没有心情去聆听了，我想两者都有吧。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回想起那个燥热的中午，我内心仍感到无比的愧疚，愧疚于舅舅的良苦用心。同时也感谢他教会了我不骄不躁。我想用文字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愧疚之情，但最终却无奈地发现，这种看是正式、严肃的方式从来都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罢了，罢了！
或许是我想逃离，逃离这场看似与我无关，却让我心绪难平的谈话，很快我就将碗里的饭扒拉干净。我强忍着心中的怨气，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将碗筷放在桌上，然后走到门口，并搬来一张塑料凳子坐在那里，即便我还没有吃饱。
看着外面被热风卷起来的扬尘，以及来去匆匆的行人，我的心情竟慢慢平静了下来。同时，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困了，或许是因为天气燥热得让人昏昏欲睡，或许是刚吃了饭。人吃完了饭总有些犯困。
我坐在凳子上，双手支撑在大腿上，略微蹦起来的上肢维持上身的平衡，耷拉着头，迷迷糊糊中竟渐渐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已经是市第一中学的学生了，正在上体育课呢！
严厉的体育老师正监督我们一群男生做俯卧撑。虽然我一向对自己的体质颇感自豪，但此时我的上肢实在是难受。我几乎都要倒下去了，可是老师还没有让我们停，周围一群女生在起哄，叽叽喳喳的。然而，她们到底是在喝彩，还是在喊加油，我一句都听不清楚，只觉得闹哄哄的。
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人绊了一下，脑子里一个激灵，我醒了过来。
一个女孩子正尴尬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那个女孩好像才刚反应过来似的，说：“sorry。”
我的意识立刻以极快的速度恢复过来，就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味后立马变得兴奋起来一般。不过，我很快就变成一个十足的白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女孩刚刚说的是英语，我是否也应该用英语来回应，可是脑子竟一片混乱。在意识的显示屏上不停滚动的只有初中课本上经常出现的诸如“nicetomeetyou.”，“howareyou.”之类的句子。
很显然，这些句子没有一句能用得上。也就是说，我学了三年的英语，连一个简单的“sorry”我都对付不了。难道我真的就像舅舅所说的“成绩很差”，还是女孩的美正像干扰电波一样干扰着我？与初中那些女同学相比，跟我说sorry的女孩简直就是天仙。
看着女孩向同伴走去，我只好用中文低声说：“没关系”。
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美女们，吃什么？”
又听到老板娘热情洋溢的声音，听起来，老板娘跟她们很熟似的。后来才知道，她们都是我的师姐。市重点高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毕业班假期都补课，所以她们比我们早来学校。
渐渐地，小店里的人越来越多起来。虽然说不上摩肩接踵，也算不上人山人海，毕竟只是个小餐馆，但店内已经没有空位了。还有些客人站着等待，有些新进来的人看到店内如此情形便自动离开了。
我曾一度认为那里的客源稀少而生意惨淡，但事实证明，小店的生意好得可以考虑扩大店面，我们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虽然老板娘并没有下逐客令，但看到如此场面，店内我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于是我走到外面，顺便活动一下身体。
我刚走出店外没一会儿，中年男人也出来了。舅舅跟在中年男人后面，手里提着我的行李包。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还时不时转身向舅舅比划着什么，但他并没有转过身去。看得出，他俩还意犹未尽。
我主动从舅舅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背在身后，拉一拉后背被挤在一块的衣服。热，烈日当空。看着他俩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只好走到一棵大树底下的阴凉处，站着闭目养神。热风迎面吹来，袭卷我那一头未来得及修剪的乱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摇晃，但我却很享受这种不倒翁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舅舅叫我的名字。热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我无法分辨得出舅舅的语气，同时由于我闭着眼睛，我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虽然我不情愿离开，大树底下好乘凉嘛，但我还是向舅舅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