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主见耶摩王猛地阖上生死簿冲出房间,以为他承受不了自己命不久矣的噩耗躲开痛哭,刚想追出去又停下了脚步。
两千年了,他认识耶摩王整整两千年了。这小子永远都是这样,不喜牵绊,来去如风。
还记得耶摩王上一世寿终,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正在闭关修行的商主竟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当失魂落魄的他匆匆赶到夜摩天的冥府,这薄情寡义的家伙早已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二人可能永生永世都再也无法相见,自责不已的商主面对着寂灭的星空,第一次哭得痛断肝肠。
好在,耶摩王又回来了。
只不过走了一遍过场,这家伙便再次投身夜摩天重新为王。
尽管如此,这短暂的分离却让商主真切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痛楚和被无常作弄的愤怒,从此之后便立下宏愿,不仅要为自己求得解脱,更要带领所有天人逃离生死,不再轮回。
现如今,大愿未成身先死,反倒要让耶摩王来送自己一程,商主却先担心起他来。虽然这货见惯了生死,常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但商主深知,要让这外冷内热的小子亲手从生死簿上划去知己的名字,他心中的悲痛定不会亚于自己。
未免伤及耶摩王那傲骄的自尊心,商主只得远远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不敢上前打扰。
“想哭的时候,你就抬头看天空……”
不远处的偏殿中隐约传来乐欲那疯丫头唱劈叉了的歌声,这应景的歌词听得商主心头一阵酸楚。
耶摩王恰在广场仰头观星,全然不知身后那脑洞巨大的太子正在自作多情,冷不丁被乐欲那五音不全的嗓门打断思绪,微微一笑,又继续蹙眉纳闷。
为什么从来不曾感应过红鸾星相的榆木疙瘩,这次竟随随便便对一个凶神恶煞的野丫头动了心?
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是天意?还是巧合?
这红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早在见到这女子照片的第一眼,耶摩王便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呛烈的味道,如同逃脱地狱的炽火,烤得他心神不宁。虽说商主与此女接触之后天寿暂未折损,可谁又能保证他们长久相处过后不会发生什么变数。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此女当真对商主无害,但只要她想攀龙附凤嫁到他化自在天,耶摩王也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按说好友娶妻本是件喜事,耶摩王为何会如此抗拒?这一切还得从天界婚配的规矩说起。
人间婚配,讲究门当户对,天界亦然。
在六欲天,夫妻同根共命。婚嫁双方必是天寿对等,福报相当,方能白头偕老。
因六天众生福报悬殊,所以往往都只是在本天同族之间联姻,几乎无人能够跨越天界通婚。但是,如若遇上万年难值的奇缘,注定有一段跨界的婚事,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达成。只要夫妇二人愿意将福寿平分共享,低阶天人便可以脱胎换骨,飞升上界。此法听来容易,可问题是,在这虚情假意享乐至上的天界,又有几人愿意这么做?
应知,四天王天人寿五百岁,忉利天一千岁,夜摩天两千岁,兜率天四千岁,化乐天八千岁,他化自在天一万六千岁。他化自在天的商主若真要娶个四天王天的女子为妻,势必就要转赠给她八千年的福寿。这彩礼好似狮子大开口,无异于要了商主半条命。耶摩王素来把商主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又怎会眼睁睁任由这傻小子白白送死。
红鸾入命又怎样?是否因这女子心动还是未知。就算是因她心动,两人只不过见了一面,情分又能有多深?
耶摩王冷哼一声,对商主这不解风情的呆子来说,娶谁不是娶?魔天美人如云,个个相貌都远胜那红衣女子万倍,他就不信找不到人取代那野丫头的位置。
思毕,一砸拳心,转身就往寝宫走,余光掠过宫墙暗处,忽然瞥到紫纱一晃,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闪过。
“哼,出来吧,就这身手还好意思听墙根?”耶摩王停下脚步,得意一笑。
虽然耶摩王只是夜摩天人,但在欲界六天却有着无人能及的威严。听到他的命令,那紫色纱裙的主人自然不敢耽搁,颔首红脸从墙后探出半边身子,刚想开口辩解,就见耶摩王身影一晃,瞬间来到自己面前,轻轻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爱欲姑娘,你躲在附近,是不是想知道你们太子今天是怎么了?”耶摩王坏笑。
“不不,太子还没吃东西,我只是……”爱欲埋首,不敢直视耶摩王那双锐利的眼睛。
“哈哈哈,没什么羞于承认的,我也很想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耶摩王抬手,突然轻抚爱欲美艳的脸蛋,冷笑道,“要不,你帮我个忙……”
爱欲吃惊,抬头看着耶摩王那双似笑非笑的柳叶眼,战战兢兢道:“怎么帮?”
耶摩王邪魅一笑,俯首贴到爱欲耳畔,吹了口绵软的香气,娓然低语了一番。再看爱欲,竟羞得满面通红,捏紧手指连连摇头。
“怎么?不愿意?这种事不是你最擅长的么?”耶摩王轻蔑一笑。
千万年来,妖媚无比的魔女三姐妹奉魔王之命,不知道迷惑了多少修行人。弄姿撩人对她们而言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坦露色相对她们来讲等同于家常便饭。现在,只不过是让她去试探一下她心怡已久的男人,这贱人反倒一改往日的狂浪作风扭捏起来,这出乎意料的反差竟让耶摩王感到些许恶心。
“我知道,你爱慕商主已久。魔王安排你住到太子宫中,也有让你帮他开窍之意。所以,你尽管放手去试,出什么事儿我都替你担着。不妨告诉你,太子这段时间红鸾入命,正是极易动心的时期。若他对你动了爱意,我倒是可以在魔妃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到时让太子收你做个侍妾,你看如何……”耶摩王耐下性子一通好哄,按他那孤傲的性格,若不是真心求人办事,才不会费这些口舌对一个魔女花言巧语。
这套说辞果然有用,话音未停,爱欲心头便微微一动,但是,一想到太子对自己向来冷淡的态度,爱欲很快便冷静下来,神色黯然道:“若太子并不接受我,我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耶摩王淡然一笑,“就算不成功,权当多诱惑一次修行人罢了。对你这久经欢场的高手而言,应该算不得什么损失,不是么?”
虽然早知道耶摩王口舌恶毒,爱欲仍被他话中赤裸裸的真相戳得泪目。
“仁者恕罪,这忙我帮不了。”爱欲强忍委屈,冷冷扔下一句转身便走。
擦肩而过的一瞬,耶摩王突然用力捉住了爱欲的手腕:“你若嫁给商主,魔王以后便不会再逼你去做那些出卖美色的勾当,这脱胎换骨的绝佳机会都不值得你放弃自尊试一试吗?”
爱欲木然,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记不清从何时起,她便世代出生在魔女家族,而她族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协助魔王诱惑修行者,蛊惑世人沉迷物欲。
千百世来,败在爱欲石榴裙下的,有位高权重的婆罗门祭司,也有孤僻偏执的裸形外道,有追求解脱的在家智者,更有立志成佛的无量沙门。虽然,她与他们无仇无冤,但看着他们引以为傲的道行被自己捏得粉碎的那一刻,她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无上的快乐。
魔王告诉爱欲,这摧毁善念的欲望便是魔女的习气。这习气功德无量,因为它成功检验了修行人的意志,提纯了解脱者的队伍,她应该为自己拥有这习气而感到无比骄傲。
但是,自从爱欲搬到了商主的宫中,她却因这习气感到自惭形秽。
只因她爱上了那白衣飘飘单纯至极的太子,并爱上了他生命里的一切。
她爱上了太子宫正殿上高谈阔论的那些风雅宾客,爱上了太子宫书房里古朴洁净的经书教典,爱上了太子宫星楼中空灵悠扬的暮鼓晨钟……
对太子的仰慕越深沉,爱欲便越发不敢接近他,她怕自己如尸花般肮脏的身体和灵魂会玷污了太子的英明。她也曾想过不再做那毁人道业的造孽之事,然而在她拼尽全力之后,她还是输给了天命。当她隔着六重天界,清晰听到凡间那些修行者宣称着自己志如金刚不可动摇之时,她始终没有办法降服心底的恶念,最终还是听从魔王的召唤降临到他们身边。
最终,爱欲看透了业力和命运,终于明白习气这种东西不是她这种人想改便能改的。宿世以来沉重的罪孽如同裹脚的烂泥拖得她无法前行,以她卑微的福报,永远都无法自度自救。除非,有个福厚权重之人能拉她一把,也许她便能借助贵人之力,逃出那宿命的泥潭。耶摩王的话无疑点燃了她心底的希望,如果魔王可以放她一马,不再逼她做自己的帮凶,也许她就能活得像个普通的天女,从此干干净净地待在太子身边。
凝视着耶摩王信誓旦旦的双目,爱欲紧闭的朱唇最终开启,冷冷说了声我去。
耶摩王释然一笑,摊开手掌,成竹在胸地说了声姑娘请,便转身笑着往宫中魔女们居住的偏殿踱步而去。
再说那商主,搓着手掌在房中转了无数圈,左等右等还不见耶摩王回来,心想那货该不会是哭得死过去了,便打算出门去寻他。
双手还未触及面前那扇彩金琉璃门,就见一个浓香四溢的美人捧着果盘抢先一步推门进来。
商主毫无心理准备,只愣愣地看着面前突然盛装打扮的爱欲,脑中倏地一片空白。
只见这美人白皙曼妙的身躯上裹着一件华美的紫色纱衣,一头松软的黑发如海藻般温柔地散落在肩头,不偏不倚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波涛暗涌的酥胸。再看那张精致的小脸,皎洁透亮,幽幽然如同寂寞了千年的月光。深邃多情的媚眼暗藏春色,明眸流转宛若诉说着无数的情殇。鲜嫩饱满的樱唇柔润水灵,仿佛轻弹一下便能滴出蜜糖……
商主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后退两步背过头去,小声责备道:“你怎么来了?也不知道敲门。”
身后传来爱欲陌生而甜蜜的嗓音,娇滴滴直勾人魂魄:“太子今日晚膳还没用呢,爱欲怕太子饿着,特地过来给你送点仙桃玉露。”
“你放着好了,我过会儿再喝。”商主并不回头,顿了顿道,“你有没有看到耶摩王,刚才还在广场上站着,转眼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劳烦你帮我请他过来。”
这预料之中的逐客令,比她想象中的要柔和得多。
爱欲哽咽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苦笑,见太子并没有催促自己离开的意思,便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慢慢用那柔润的玉臂从背后环住了太子的腰身,将那雪白的脖颈轻柔地靠在他厚实的背上。
此刻她只有不停地劝说自己把太子当成普通的修行人,才不会因为内心无地自容的羞赧而放弃这诱惑太子的计划。
商主被爱欲放肆的举动惊到浑身僵硬,刚欲挣开她逃脱,反被爱欲更加用力地捉住了双手。
“魔王将爱欲派到太子宫中,难道太子真的不明白魔王的用心么?”爱欲深藏心头的颤抖,温柔问道。
商主担心再与这姑娘有过多的肌肤接触,只得尴尬地抽出双手,悬空摊开不敢妄动。听到身后传来哽咽之声,不由得软下语气缓缓轻叹道:“爱欲啊,父王的用意我当然明白。来我宫中阻碍我修行的魔女不计其数,何止你们姐妹三个。我若意志不坚,早就屈服了,还会有如今这一幕吗?你还是放手吧!”
“那我呢,我对太子的心意,太子真的不明了么?”爱欲紧皱眉头闭上双眼,将头深深地埋于太子的背窝之中。体温的交融,使得太子身上温暖的檀香淡淡晕开,惹得爱欲缩紧脖子越发迷恋地抱紧了他。
商主一个踉跄,站稳了脚跟温柔说道:“我何尝不明白你的心呢。在魔宫众多天女之中,你一直是最有慧根的那一个。自从搬来我宫里,你为了克服习气而做的那些努力,我全都看在眼里。眼看就要成功了,你又何苦重走老路?”
“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明了。”听着太子满是遗憾的劝导,爱欲心口仿佛被万把尖刀刺伤,顿时鲜血喷涌,“魔天垂涎我美色的才子权贵无数,唯独太子不曾正眼看过我。你就没有一刻想过要让我成为你的眷属吗?”
商主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贴身照顾他数百年,一直腼腆安稳的姑娘,内心竟藏着如此深厚的情愫。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暗暗埋怨起耶摩王那混蛋来,要是这货在身边,起码还能教自己两句应对的话。现在留自己一人面对这尴尬的处境,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慰藉那姑娘的心。
搜肠刮肚想了许久,商主脑中竟莫名闪过那红衣女子的脸。多亏这扫把星,他倒是得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于是灵机一动,学着耶摩王平时那花言巧语打发天女的模样,委婉致歉道:“爱欲啊,你当然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子,但你知道的,比起儿女情长,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见爱欲沉默,商主趁热打铁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有所不知,我今日下界极可能染上了人间的习气,相信很快就要退转,以后是生是死都说不定。纵然你有万般好,我也无法留你在身边,所以姑娘还是不要多想了。”
“习气?退转?”爱欲僵住了,突然想到今日乐欲提起的那张照片,震惊之余竟有些宽慰。
她就知道太子绝不可能下界沾花惹草,那与他抱在一起的红衣女子只不过是个夺人天寿的妖魔罢了。如果太子真因这恶人染上沉沦人间的习气,她宁可陪太子同生共死。
“不就是沾染人间的恶习么?我愿陪着太子染上这习气,一起堕入凡尘做对爱侣。”
爱欲冷笑一声,突然褪尽衣衫变幻出千手千足,使出全身的媚术与商主痴缠在一起。
商主冷不丁被爱欲紧紧缚住,一时手脚麻痹无法挣脱。本想使出神通降服这失去理智的魔女,又怕因此伤了她的面子,只得面似平湖心如止水地任由她放肆,只等她松懈下来再行逃脱。
爱欲见商主并不反抗,误以为他即将就范,不由得信心倍增,奋力挥出一阵粉色迷雾,将太子卷至仙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