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寒气逐生,毕钵罗树林外的村庄里早已点燃灯火飘起炊烟。
赤眼飞到林中那棵最高大的巨树顶端,嘟嘴望着天边绛紫色的晚霞,不耐烦地朝树下喊道:“喂,香兽,为什么我老爹还不来接我?天都黑了!”
自从与那商主太子定了乌龙婚约,赤眼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没心思玩闹,没心思画画,连吃人都没了兴趣,只顾哀声叹气地坐在树上,枯等毗沙门王来接。
“别急,再等等,估计天王公务繁忙走不开。”香兽正在树下帮赤眼做晚饭,那温婉贤惠的样子竟颇有几分娘亲的味道。
今日得见妙手,香兽阴雨连绵的内心终于洒进一抹阳光,积压了许久的不快随风而散,手脚也分外麻利起来。不一会儿,便手捧一只木碗飞落树顶,把亮晶晶的美食递到赤眼面前。
“看,这是什么?”
“咦,果冻!”
没想到除了天厨还有人会做这东西。
赤眼瞬间被这最爱的一口吃的点燃了食欲,正想仰头一吸而尽,却在弹抖不止的晶面上看见了天医青璃的脸,不禁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嗨,只不过是自己的倒影。
“也不知道青璃怎么样了,投生到哪户人家,是死是活?这蠢货也不知道送个信回来。”赤眼突然有些失落,低头嘟囔。
香兽失笑,抬手轻轻推了推赤眼的脑门:“傻瓜,青璃入了胎就有了隔阴之迷,哪还记得前世的事,你叫他如何送信。”
赤眼耸眉:“隔阴之迷?什么是隔阴之迷?”
“隔阴之迷就是忘记了自己前世是谁,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香兽垂下眼帘,咬了咬嘴唇。她残寿将尽,不敢想下一世会落到何处,更不敢想自己会不会从此忘了妙手。
“青璃该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吧?”赤眼低头自语,深情有些沮丧,沉思许久,突然又抬头问香瘦,“你说他还能不能重回天界?这货在兜率宫只不过是个打杂的闲人,我真怕他的修为敌不过这人间的习气,最终堕落退转再也没办法回家。”
香兽思量片刻,认真答道:“我虽没见过天医青璃,但依你往日对他的描述,我猜他必定是个善根深重之人。人间的习气对他来说,也许真的不算什么。况且,按青璃的脾气,只要你的热病一日不痊愈,他就绝不会弃你于不顾。你对他要有信心,待他找到救你的方子,一定会去天宫和你重聚。”
赤眼的眼眶有些微红,平日见面总是吵架,没想到只不过离开这货一天,她竟会如此想念。转念想到不久后另一位好友香兽也将寿终转世,莫名的孤独感突然如海潮般汹涌袭来,让她越发觉得恐慌和不安。
“可我俩都结拜了,来生还会因这隔阴之迷忘了彼此吗?”
香兽将赤眼轻轻揽入怀中,温柔叹道:“当然会有。菩萨尚有隔阴之迷,罗汉且有住胎之昏,何况是我们这些生死凡夫呢?别说结拜姐妹,就算母子夫妻,只要入胎转世,也都各走各路,再无交集。你若不信,大可细细回忆,是不是对自己的前世之事毫无印象?”
“有啊,你没有吗?”赤眼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又胡说八道!”香兽噗哧乐了,看着赤眼一本正经的脸笑道,“哦?你倒是说说看,你前世在哪里?”
赤眼闭上双目,仔细回想起她每次热病昏厥后的那个梦境,一字一句笃定道:“在,火,里。”
香兽闻言,立刻猜到赤眼只不过在痴人说梦,忙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道:“接下来是不是有一股清凉的甘露洒遍你全身,然后这火熄了,你就醒了?”
“呀,你怎么知道。”赤眼惊喜交加,频频点头。
香兽笑着把那碗果冻递到赤眼面前,刮了刮她的鼻尖:“说来说去,你就是想青璃了。”
“不信就算了。”赤眼将木碗中的果冻一吸而尽,抹嘴骂道,“青璃这白眼狼把我忘了倒也算了,我和你姐妹还没做够,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来生之事谁说得准,有了这隔阴之迷,咱们何时再相见,见了面又能否认出对方,就得看命运的安排了。”香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妙手温柔的笑容,深深叹道,“若是注定见不到想见的人,有了这隔阴之迷何尝不是件坏事。”
“哼!老子偏不要这隔胎之谜,就算下辈子你们都忘了我,我也定要把你们都找回来。”赤眼倔犟咬唇,突然灵光一闪,问道,“要不我们找个明白人问问,怎样才能入胎不迷?”
香兽朝着远方一片红树林深望一眼,咬了咬嘴唇道:“要说是世间最通透明白之人,恐怕只有佛陀了。”
“又是佛陀!”赤眼想到方才刚劝香兽反了这佛陀,突然觉得有些打脸,但听到有办法破解这隔阴之谜,还是厚着脸皮起身,掸掉长裙上的尘土,催促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找他问话去。”
香兽一把将其按摁到树枝上:“嚷什么,林子里那么多修行人,你知道哪个才是佛陀?”
“不就是你族一直护持那个的悉达多太子么?”赤眼轻蔑一笑,像只有她洞察了旁人都看不透的真相一般,兴奋大喊道,“悉达多,出来,问你件事儿……”
香兽一把捂住赤眼的嘴巴,指着远处那片红树林尴尬苦笑道:“别嚷!太子还没悟道呢,可能还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此刻他正在那片苦行林里修行,我们族人都在等着他成就,在这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去打搅他。”
要说这悉达多太子已在这荒无人烟的苦行林中苦修了六年,毕钵罗树林中的夜叉族一直辛勤护持。天有烈日为其遮阳,路遇猛兽帮其驱赶,饿了送上水果,渴了奉上甘泉。虽不知太子还要枯坐多久才能成佛,此族却早已立下护持到底的誓愿。
香兽虽然改变初心追随魔王,但作为悉达多的旧信众,她对太子的智慧从未退失过信心。她坚信,太子总有一日能够修成正果,怪只怪她福薄寿短,此生与佛无缘。所以,就算不能护持太子到底,她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赤眼则相反。虽然她常常跟随毗沙门王护持修行人,但自始至终都只是打打酱油而已。她从不相信有谁能修成正果,也不关心谁能成就佛事。那些被他老爹尽心庇护的苦修者,在她眼中是那么的迂腐可笑不自量力。尤其在看到他们反复退转之后,她越发不能理解老爹所做之事的意义。鉴于此心,赤眼才不会管是否会打扰到悉达多修行,此刻她一心只想破解这隔阴之迷,自然不听劝阻起身就往那苦行林飞。
见赤眼妄动,香兽赶紧伸手拽住她的裙摆,因力道过大,拉得赤眼一个踉跄,啪唧一下脸落地,重重地拍在了树干上。
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树叶四零八落。
香兽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查看赤眼是否受伤。见她的小脸刚巧栽在一个量身定做的小树洞里,正骂骂咧咧扑腾着双脚,拼命把头往外拔。
香兽见赤眼这副狼狈的样子,竟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刚准备起身拉她一把,就见琥珀和松石慌忙从树下飞了上来,指着天边一朵祥云大喊:“快看,天王来了。”
香兽定睛,果然是毗沙门王,遂赶紧与两个侍者一起将赤眼从那树洞中拽出,顾不上道歉,立马整理好仪容飞到树下伏地迎接。
林中一众夜叉见状,也赶紧拖儿携女从树上飞下,排列在香兽身后恭迎王驾。
片刻的功夫,身披金甲威风八面的毗沙门王便摇摇晃晃进了树林,挥手屏退一众夜叉,满面绯红地看着香兽,醉醺醺地问道:“喝过酒么?”
香兽红着脸低语:“没有。”
“来,本王教你。”毗沙门王打了个酒嗝,从腰上取下一个永不见底的酒葫芦,递给香兽,醉意朦胧道:“过来,陪本王聊会儿。”
香兽伏地领命:“是,天王。”
赤眼见毗沙门王醉眼迷离,一副要吃了香兽的神情,误以为他假装醉酒下凡揩油,忙气得把他拉到身边小声骂道:“装什么装?你不是千杯不醉的么?让你下界只不过是看上香兽一眼,你可别想耍花样!要灭九族的……”
毗沙门王苦笑一声,伸出大手揉揉赤眼的头。
香兽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赤眼咬牙切齿,天王心事重重,料想她定是误会了天王,忙拽过她附耳劝道:“天王喝醉定是心中烦闷,香兽陪他聊几句,为他排解忧愁也是应该的。”
赤眼可不答应,从背后一把抱住香兽的小蛮腰:“不行不行,你可不知道我老爹有多喜欢你,他要是借酒犯浑怎么办……”
香兽回首笑道:“熊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多,放心吧,天王是谦谦君子,不会失礼的,我们就聊两句。”
赤眼见这对狗男女不听劝,铁了心要搅和在一起,不由得愤然大怒道:“哼!聊吧聊吧!通通灭族好了!”言罢撇下二人,气鼓鼓地拉着两个侍从飞到远处玩去了。
寂静的林中此刻只剩天王和香兽,气氛暧昧中又透出些许尴尬,两人一时四目相对竟不知从何聊起。
还是香兽善解人意,主动捧起酒葫芦轻嘬了一口,呛咳了两声打破沉默:“咳咳,果然是鲜醇美酒,就是有些辣口。”
毗沙门王微笑:“此酒叫毗迦,是当年的老迦楼罗王为贺我登上天王宝座特地酿制的,确是有些烈,你慢点喝。”
“嗯。”香兽抬起纱袖轻拭唇角,“天王今日有心事?可否说给香兽听。”
虽然不常见面,但毗沙门王对香兽竟没有一丝防备,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好,说说也无妨。”
“稍等。”香兽警觉地打量四周,见没有外人,小声说道,“不如天王随我去一个地方。香兽有烦恼的时候都会去那儿,仰观满天繁星,俯看万家灯火,天大的烦恼也都释然了。”
香兽指的正是赤眼今日差点撞上的那棵巨树,此树青翠茂密,高耸入云,是这毕钵罗树林里最适合诉说心事的安全去处。
“好。走!”毗沙门王看着香兽的指尖,犹豫了片刻,还是猛地伸出手来拉住她的小手。
香兽虽然吓了一跳却没有拒绝,只是乖巧地任由天王牵着,腾空而起,领着他稳稳地飞落到那宽敞的树顶。
赤眼果然没猜错,她老爹还是借着酒意做了自己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毗沙门王抬头看着璀璨的星海,这些蕴藏着无限生命的遥远星球从南赡部洲看起来,竟像钻石般耀眼。
“香兽你看,那边九颗星连起来看像什么?”毗沙门王伸手遥指北方天空一串勺状的星辰问香兽。
“有点像我做饭的勺子。”香兽咬着嘴唇深思片刻,不确定地答道。
“嗯,这勺子叫做北斗。”毗沙门王接过酒葫芦饱饮几口,眼角闪着微光,“你觉得它们亮吗?”
“亮!不知为什么今晚特别亮。天王喜欢这几颗星?”香兽明眸闪动,微笑着盯着天空眼都不眨。
“不喜欢。”毗沙门王咬着牙,木然地望着天边,眼眶里已有泪水在打转,“北斗,预示着死亡。每当当这九颗星同时亮起,就会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即将含冤死去。它们用这招摇的光芒嘲讽阴谋者,为英雄送行。”
香兽明白此刻毗沙门王的心中定有难言悲痛,不由轻抚着他的后背,用温柔来安慰这个男人受伤的心:“香兽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即将过世,但既然连天王都称他为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他就一定死得有价值。生死如梦,皆是天意。天王贵为一天之主,还有太多的事需要操劳,为了身体还请想开一些。”
毗沙门王深情地望着身边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搭着膝盖的手掌牢牢紧扣,极力克制住自己拥她入怀的冲动。
“天王你看,那边几颗星像不像一杆秤?”见天王眼神炽热,香兽赶忙躲开,转身指向另一片星群茬开话题。
“像。”毗沙门王长叹一声,只因心中有愧,无论看到什么,他都不由自主地牵扯到那场肮脏的交易。
面对自己的困境,他想知道香兽这样慈悲的女子会做何抉择,于是颇有深意地问道:“要是我和赤眼悬在这秤的两头,此生彼死,你会救谁?”
香兽骨子里素来也有些男子的豪气,对毗沙门王提出的这个无谓假设并没有扭捏推脱或说些折中之辞。既然天王这么问,那自然没有双全法。
她的答案只有一个,而她知道这也是毗沙门王唯一想要的答案。
“救赤眼。”香兽冷静地回答。
毗沙门王看着香兽坚定的神情,沉默了许久,轻轻吐出一个嗯字。
不知不觉,毗沙门王与香兽竟聊了很久。赤眼在林中玩累了,也撇下侍者飞到树顶,挤在天王和香兽之间扭来扭去,揉着眼睛吵着要睡觉。
毗沙门王知道赤眼故意作梗,没理由再在这里赖下去,只得抱起赤眼依依不舍地向香兽道别。
临行之际,香兽想起要送给毗沙门王的那副画,便赶紧取来双手奉上。
见香兽早就备好生辰贺礼,毗沙门王得知她心中一直记挂着自己,不禁一阵感动,烦闷阴郁的心情又多了些许的宽慰。
为表与画者心有灵犀,天王忙将赤眼扛在肩头,腾出手来捧着画作一番端详,文绉绉地恭维道:“香兽姑娘的画功越发了得了,这副画作无论格局或用色都极为考究,让人有种似曾相识但又猜不透是什么的神秘感,堪称神品。姑娘费心了,毗沙门受宠若惊。”
香兽含羞,微笑不言,只朝天王鞠躬致谢。
赤眼本躺在天王的臂弯睡得好好的,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大头朝下,吓得赶紧睁开双眼。碰巧从天王腋下的缝隙中瞥见香兽的画,又听见他那段满是套路的说辞,憋了半天忍无可忍,冷笑道:“别装了老爹,画都拿反了。”
“额……”毗沙门王被赤眼揭穿尴尬不已,慌忙把画翻了个个儿,才发现这特么原来是朵无忧花,忙臊红着脸,招呼都不打就仓惶而逃。
香兽看着毗沙门王一行人慌慌张张消失在天际,捂起嘴若不是她心里先有了妙手,天王倒也不失为一个惹人爱的男子。
冰凉的晚风中,毗沙门王抱着熟睡的赤眼,胸口揣着香兽的无忧花,直飞天界。回想刚刚在心上人面前露怯的情景,心中一阵温暖,不由得嘿嘿笑个不停。
什么天王之位,什么兄弟义气,什么千古美名。
天上地下,除了她们俩,他什么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