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为此，江淮省人民委员会做出了相应的规定，并训练了40万名干部，同全国各地一样，组织工作队，带着粮食征购的分配指标，配合区乡干部展开粮食“三定”到队、“三定”到户的运动。
这天，路庄子区区长徐业在歧路仓库召开蒿南乡全乡党员大会，宣布核定的“三定”指标。当听到核定留用的人均口粮（原粮）每月18斤时，全场一片哗然。徐业气急败坏地从报告席上站起来，跨到台前，瞪着一双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所至，人们便敛声颔首，会场马上恢复了平静。徐业感到很满意，朝着众人威严地训斥道：
“个老子，嚷嚷个熊！有意见个老子一个个说！”说罢，回转身，朝主席台上自负地一笑，回到了报告席上。
“俺来说说！——这18斤不够啊，徐区长！”徐业还没有坐下来，就听到从会场中间响起了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他抬眼见发言的是田大忠，顿感心中不悦，嘴上却客气地应和并故意装懵地问道：
“哦？田书记？——怎么18斤个老子不够吃？您，您坐下说！坐下说！”说罢，自己先坐了下来。田大忠也坐了下来。因为是党内会议，徐业客气地称呼了田大忠的党内职务。
田大忠是芦荻村农民协会会长，同时一直担任着芦荻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当时农村工作中通常以行政职务出现，所以无论村民村干还是区乡干部乃至鈡县长都称呼田大忠为“田会长”或“老会长”，村民们很少有人知道田大忠支部书记的身份。连田大忠的孙子田明理都一直不知道其祖父曾经的党内职务。当听到徐区长宣布口粮留粮标准是人均每月原粮18斤时，跟大家一样，田大忠也震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及至见到众人在徐业的威慑下都一个个低头屏息时，心底油然生起一种无望的悲哀。——明知18斤太低，老百姓吃不饱饭，却都不敢发言，不敢提出异议，甚至连表示自己的不满都不敢，那老百姓还有希望吗？那还要你这个党员做什么？所以呀，“歪嘴和尚乱念经”就毫无阻碍地成了气候了！唉……可是他又发现周围不少人都悄悄地把目光朝着自己射过来……于是，他站了起来，说出了全乡参加会议的广大党员的心声。
“那够吃个熊啊！”田大忠随口回了一句粗话。因徐业先曾说过了同样的粗话，听田大忠再说了出来，台上台下爆起了一阵哄笑声。徐业明显地感觉到人们笑的不是田大忠，而是嘲笑自己，臊得面红耳赤，开口不得。继而恼羞转化成愤怒，两眼渐渐露出了凶光。田大忠是一个坦荡君子，没有注意到徐业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
“十八斤喝稀饭都不够，老百姓怎么干活啊！”接着环视一下周围，继续说道：“爷们儿都常说一句俗话——
大口儿小口儿，一个月斗五。
徐区长您也听说过吧！——18斤差得太多了！”
“是啊，‘大口儿小口儿，一个月斗五’。”
“18斤够喝稀饭的！”
会场上响起一片应和声。
田大忠继续说道：
“徐区长，俺则过的——俺称了10斤好面，才蒸了30个卷子。您问问梁乡长，他常常在俺家吃饭，他哪一顿少过两个卷子——稀饭和菜在外。——梁乡长，您说可是？”则过，是当地方言，即测过、测试过的意思。主席台上的梁思仁听见田大忠提到自己，本来黧黑的面孔一下子胀得像个猪肝儿，缩着脖颈低着头，恨不得梭到桌子底下去，生怕徐区长真地问他。会场上的人们情绪却高昂起来，应和的嘈杂声响成一片，还伴随了稀疏的鼓掌声。
徐业望着会场上气势汹汹的人众，厉声喝道：
“怎，怎么着！个老子要吃饱，那购粮指标怎么办！”
会场马上又安静了下来。田大忠平静地说道：
“徐区长，咱宣传、学习和在群众大会上讲的上级文件是说购余粮，还说不要把余粮购完了，要使农民多留一点，多吃一点，多喂一点，多自由一点，做到‘人不叫，猪不叫，牲口不叫’。可是你只给农民留18斤口粮，这不是阳奉阴违吗？这不就是上级一再批评的购‘过头粮’吗？你这是在犯错误呢！”
“18斤太少！”
“不准购‘过头粮’！”
“不准……”
会场上的应和声渐渐演变成了口号声。
徐业愤怒地站了起来，猛地把右手伸向背后，狠狠地按在枪套子上，隐忍好久，没有拔出枪来，却恶狠狠地喝道：
“怎，怎么着？个老子想造反吗？”接着宣布：田大忠跟不上形势，做群众的尾巴，阻碍统购统销运动，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暂停党员组织生活，由蒿南乡党总支组织召开群众大会斗争。最后又向大会号召：全体党员，要发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带领群众，先国家，后个人，保证完成上级下达的光荣的征购任务，支援国家社会主义建设。
徐业说完，正要宣布散会，田大忠霍地站立起来，走到主席台前，凛然屹立，宛如一株傲然挺立的雪松，又如他家苇塘地头儿的昂首苍穹的白杨，又如芦荻村东头儿他家门口儿那株蜚声十里八乡的铁干铜枝的古槐。田大忠面色冷峻，那双如炬的目光威严地逼视着主席台上的人们。台上的梁乡长、戴指导员等都一个个低下头去，躲避着他那灼人的目光。徐业铁青着脸与这如炬的目光对峙着，很快，徐业的目光涣散了，游移了，露出了色厉内荏的窘态来。
田大忠凛然说道：
“你要斗争我？好，我问你，斗争我什么？我一个老农民，没吃一粒皇粮，没花一分库银，只是给乡亲们办事，只是凭着良心说了一句老百姓要说的话，说了一句大实话——18斤口粮不够吃！就斗争这个吗？俺想，这会场里所有的人，只要是吃粮食的，都会承认18斤口粮不够吃！这是事实！今天开的是党员大会，俺问问你们这些坐在台上的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干部们一个问题：‘共产党的宗旨是什么？’——你们不知道，或者你们忘了，或者你们不愿意知道！现在，我这个老农民、一个大字不识的普通共产党员来教导你们：共产党最根本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利益。除了人民的利益，共产党没有自己的利益。你们这帮儿歪嘴和尚，吃着国家皇粮，拿着国家的俸禄，归根结底是吃着老百姓喝着老百姓穿着老百姓花着老百姓，却违背了共产党的根本宗旨，甚至违背了做人的起码良心，给辛辛苦苦种庄稼的农民只留18斤口粮——这可是他们一年辛苦忙到头儿自己种的自己收的粮食啊！可他们还要继续种庄稼、产粮食，继续奉献给国家，支援国家工业化。你们这样做真是天理难容！你们执行的不是共产党的政策，或者你们根本就不是共产党！你们已经站到了老百姓的对立面，已经成了一帮儿害民贼！该斗争的是你们！你们的手是遮不住太阳的！等待你们的是历史的审判！是人民的审判！哈哈哈哈……”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