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当今是共产党坐天下。”田明一缓缓说道，“共产党，这名字就开明宗义——共产。共谁的产？当然只能是共富人的产。所以共产党早年，就鼓动穷人‘打土豪，分田地’，那时候也没分什么地主、富农，有钱有地的都一起打倒。
“从井冈山，到延安，再到解放区，再到今天坐天下，共产党的宗旨是一以贯之的——‘消灭剥削阶级’，‘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在共产党看来，地主、富农都是剥削阶级。你们想想，地主的土地没收了，富农的土地能长期保留着吗？地主阶级消灭了，富农阶级能长期存在吗？所以，这回土改的‘中立富农’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富农的命运终归和地主一样，只不过早几天晚几天罢了。”
田立海几个静静地倾听着，一个个脸色由惊异转换为担忧、沮丧和绝望。田立海语调低沉地对父亲说：“还是大看得透彻看得远！可是，可是咋办呀？咱的地，咱的家……”说到后来，心中涌起无限酸楚和刀割般的创痛，话音低沉而凄楚。田明一没有理会儿子的话，而是继续说下去：
“所以，看世事，不能停留于表象，要探寻本质，要探求事理，探求它的规律与走向，这就是‘格物致知’。——立海立瀛，你们都是读过的。要学以致用，不要成为书呆子才好！咱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怎么着，只能是‘民随王法草随风’，谁坐天下就听谁的，还能有什么办法！”
书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般的沉寂。田彦平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一个个都脸色阴沉忧郁。他对老的话并不甚懂，但是他清楚是家里摊到坏事了，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看见老的茶杯，便端起来递给老：“老，您喝茶！”田明一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重新放回茶几上，把孙子揽过来在自己身旁坐下来，抬起头来挨个望望三个儿子，缓缓说道：
“大要跟你们几个商议商议——我想，与其消极地等待着屈辱的被‘消灭’命运的到来，咱不如主动地去迎接它的早日降临吧！”
“大！大！您在说什么呀！！”几兄弟惊惶地异口同声呼喊着。
“哈哈！您们想到哪儿去了！”田明一苦笑了两声说，“我是想啊，那些挨斗挨罚甚至丢掉性命的还不都是为物所累吗！钱财乃身外之物，咱家前院已经给借出去了，咱再把咱家的那几十亩地都交出去，牲口、农具都交出去——咱一步到位，省得过后再来没收，再挨斗受辱。”
几弟兄沉默不语，心里却在倒海翻江！父亲心境高远，一定是对的，田立海和兄弟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的话。只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心理难以接受。这全家人老几代人含辛茹苦克勤克俭苦心经营积攒起来的这份家业一下子都要充公，都要拱手让人……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残酷了！
田明一见三个儿子都低头不语，便启发道：
“哈，都甭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农会也会给咱留一份田地的，就凭咱爷儿几个我不信还会挣不够吃的！哎——”说到这里，低头对孙子说：“耕儿，有个谜是怎么说的来——‘一棵树，两个桠……’”田彦平便接着朗声背诵道：
一棵树，两个桠，一个桠上五个芽。摇一摇，开金花，要吃要穿全靠它。
待孙子背诵完了，田明一亲切地问孙子道：“这个谜的谜底是什么呀？”孙子朗声回答道：
“咱一个人的两只胳膊两只手！老，对吧？”
“对！对！耕儿说得对！”田明一说着竟然情不自禁地滚下心酸的泪水。遂扭身抱住孙子，借机抹去泪水。田明海三兄弟看见了这一幕，再也隐忍不住了，一个个都泪雨滂沱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没到伤心处！
评议完成了划分阶级成分的一榜名单，农会的工作也暂时轻松下来。这两天田大忠一直呆在家里，侍弄陪伴着他的那两头大黄牛。他把牛棚清理得干干净净，重新厚厚地垫上一层阿撒；他给它们添草撒料，观看着它们贪婪的吃相，站在一旁开心地微笑着；他替它们刷毛，浑身上上下下刷理一遍又一遍，刷得两头黄牛通体上下油光润滑。一会儿又拍着它们平滑的脊背，跟它们说着话儿：“老伙计，‘农家半年闲’，你们也跟着享着半年的清闲。对，好好歇息，好好吃，养精蓄锐，翻了年开了春，咱又该使劲儿喽！”
这天下午，田百宽来找，告诉田大忠：民兵汇报说蹇宝生家情况反常，家里一片慌乱，还传出哭声。田大忠心里明白，一定是一榜公布的结果引起的。可是能怎么办呢？只好嘱咐田百宽安排两个细心点儿的民兵注意观察，以防发生意外。
晚饭后，没有会议，田大忠就早早带着孙子回房歇息了。那时候，学生没有家庭作业，算术的习题和语文的写字、背诵、作文等都是在学校里完成的。上课、做作业都是学校里面的事情，放学以后就是孩子们的自由天地。那时候上学的孩子真幸福呢！
田明理上床就睡着了。田大忠没有睡意，便坐在床沿儿上噗嗒噗嗒吃着烟，两眼望着挂在墙上的煤油灯跳动着的橘黄色的灯焰出神。蹇宝生是老庄家把式，一般长工都干不过他。像他这样的人常年做活儿，湖里、场上的庄稼活跟长工一样干，怎么能只算是附带劳动呢？可是高扬坚持那么认定，她是工作组长，有文化，有水平，应该不会错的。那真的就是自己错了吗？那个“一年的三分之一”“四个月”……唉，只怪自家不识字，不能看文件，听人家念过了记不清楚。嗐，不想它了，自己也尽力了。可是，地主、富农差别那样大，要是弄错了可不得了呢！蹇宝生家会出事吗？对，已经安排民兵留意了，不会出事的。他们也是一时想不通，不会出事儿的。对，不会出事儿的。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