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清明节。
才到三更天，苏是年和恭叔便起来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准备完毕后，跟张府的下人打了声招呼，两人便出了门去。趁着月光，路还算清楚。驾着马车，五更时分到了邙山山脚。恭叔从马车上取出香烛冥镪、酒食果品和纸钱等祭祀的物品，苏是年端着盆牡丹，两人便匆匆上了邙山。
邙山又名北邙，横卧洛阳北侧，绵延数公里，是洛阳北面一道天然屏障，也是北齐重要的战略要地。邙山以北是北燕国，自太祖开始，北齐就与北燕就已敌对多年，两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一直到二十年前，北齐与北燕在邙山以北发生了一场大战，双方倾举国之力，据说战况极为惨烈，双方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堆积如山，这便是邙山之战。这场战争之后，两国也无力再战。因此，近二十年来，双方未再动武，甚至开始和亲交好，两国也取得了久违的和平局面。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战争的惨烈状况可想而知，之后，邙山自然成了就地埋尸之地，后来慢慢就成了洛阳城的殉葬之地。邙山之战发生的时候，苏是年虽然只有六岁，却也目睹了这场战争的残酷，他的两个叔叔都战死于这场战争。父亲因为是大夫，未上战场，有幸逃过一劫，但也好景不长，三年后便因病撒手人间。次年，苏是年母亲也郁郁而终。
自苏是年上次离开洛阳，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时间里，邙山新添了不少坟墓。
苏是年和恭叔向上走着，到达半山腰，来到一个宽阔之地，眼前布满坟茔。这便是邙山之战死去的战士掩埋的地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苏是年望着眼前大大小小的墓冢，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有些坟墓就连墓碑都没有，不由心生感叹。
两人继续向上走着，又到了一片坟茔的地方，才在其中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因为风雨侵蚀的缘故，这座墓碑痕迹斑斑，碑上的刻字已经有些模糊了。因为长年未休整，又未添新土，这座坟相比其他坟墓明显小了很多。杂草丛生，一些野竹的根深深的扎到墓土中，有些根须还直接释放到空气中，像是要汲取营养。
“爹、娘。”苏是年“扑通”一下跪倒在墓碑前，眼含泪珠，“我是小苏，我回来了。十年都没来看望你们，让你们在这荒郊野外孤独的待了这么多年，孩儿不孝。”
恭叔看了很心疼，安慰道：“小主人，你不要太自责，老爷夫人在天之灵是不会怪你的。”恭叔取出香烛冥镪，将酒食果品取出依次排列在墓碑前，将坟上的杂草除去，插上几株从上山路上摘的野杜鹃。苏是年将纸钱点燃，一张张捋开，慢慢放下去，生怕有一张未能烧尽。
恭叔泪眼婆娑道：“老爷，夫人。你们还好吗，老奴和小主人来看你们了。你们二老在天之灵，一定要多多保佑小主人呐。”
“谢谢您，恭叔。”苏是年拍拍恭叔的肩膀，“爹、娘，你们放心，孩儿很好，孩儿能照顾自己，还有恭叔照顾孩儿。你们不用担心。”
撒过一张张的纸钱，将碗里的酒洒在坟头，祭拜事宜这就完成。
“恭叔，您先下山，我稍后再来。”苏是年道，恭叔会意的点了点头，道：“小主人，我在下面等你。”
苏是年并未离开，缓缓走到父母左边的一座坟墓，这是一座稍显寒酸的墓冢，连一块石碑都没有。坟头只立着一块腐朽的几乎要烂掉的木头，风一吹都会一阵颤抖，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木头上面的字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模糊的黑色。可是，木头上的原本的字已经深深刻在苏是年的脑海中，永远不会遗忘。那是他咬破食指，用鲜血写下的几个大字：“吾妻叶氏静姝之墓。”
苏是年此刻已经眼圈发红，他强行忍住，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可内心的痛如何能止住，此刻他的心像被利刃剖开一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觉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手扶在那根烂木头上，木头却愣生生的陷下去一寸多深。
“静姝，我来了！”
“静姝，我来看你啦！”
“静姝，对不起，现在才来！你不要怪我！”
······
苏是年不断自言自语着，脑海里不断出现着静姝的模样。此刻他多么希望坟墓里能传来一丝回应，他多么希望静姝还活着，他多么希望静姝能再喊他一声苏哥哥，他多么希望能牵着静姝的手一起漫步在余晖下，他多么希望希望还能带着静姝上山采药，他多么希望静姝还能教他辨认各种牡丹花……可是，这一切希望只是他的幻想，他知道这不可能，他知道静姝死了，永远不会再回到他身边。无尽的思绪袭来，不断的冲击着苏是年的头脑，一股剧烈的疼痛感在脑中蔓延，让他痛苦不已。
朦胧中，静姝的样貌又清晰的刻在苏是年的脑海中，尤其是那晚的她，花烛之下，凤冠霞帔，乌纱绛袍，好不美丽。红霞披肩侧，黛眉弄妆台。美人凝如玉，芙蓉也叹伤。苏是年掀开静姝头上的红盖头，托起那精致的下巴，白皙的脸庞在红烛的映衬下多了一丝红润，双眼羞涩的不敢直视苏是年。苏是年痴痴的看着，内心静谧的感觉不到心在跳，只是单纯的希望时光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不曾逝去。
可是，只在一瞬间，便有数十人冲进屋中。为首的那人面露狰狞，一声令下，所有人齐上，一阵乱砍。苏是年将静姝挡在身后，凭一人之力左挡右接，很快便身中数剑。但他还能坚持，因为他要保护这个女人，这个刚刚成为她妻子的女人，他把静姝护在身后，努力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乱剑之中，一柄朝苏是年正心处刺去。发现时却已躲闪不及，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个柔弱的身躯挡在自己身前。一瞬间，静姝倒在地上，剑已刺入小腹，鲜血不断渗出来，将红色的嫁衣染的更加艳丽。
苏是年后悔不已，将倒在地上的静姝拥入怀中，眼泪大颗的落下，和着鲜血消失不见。静姝伸出手来，将苏是年脸上的泪水抹去，自己眼中的泪却如细涓般慢慢的流出，穿过美丽的脸庞直到颈脖。
“苏哥哥，不要哭。苏哥哥，你不要管我，你快走。”静姝想把苏是年推走，却根本无力推开他。
“静姝，静姝，你不可以有事。我现在就来救你，你忘了吗，我是大夫呀！”苏是年按住静姝的伤口，鲜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来不及了。苏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有来生，静姝希望还能做苏哥哥的妻子。”
静姝闭上了她的眼睛，永远的闭上了，她那一对带着笑容像会说话眼睛。苏是年将静姝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脸庞，嘶吼着，“静姝……静姝……”
一把剑穿过身体，苏是年眼前一黑，倒在静姝的旁边。
苏是年将带来的那盆牡丹放到静姝的坟前，从坟上抓了一把泥土放到牡丹盆中。“静姝，你生前最喜欢牡丹，以后苏哥哥不在的日子里。就让这盆蓝田玉代替苏哥哥陪你。苏哥哥还有一些事要做，等苏哥哥办好了，就去找你，好不好？”
苏是年将带来的香烛冥镪、鲜花果品、纸钱，摆放在墓前外。在静姝的墓旁燃点香烛，奉香给看管墓地的山神土地，据说山神土地是墓地的守护神，可以保护墓地不受侵害。然后将冥镪点燃，撒过纸钱。待香烛点完后，才下山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