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收工后，小刘拿来一张表让我填。我一看，是一张工作人员登记表，跟监狱里填的各种表格有一个共同部分，就是要把个人信息填写得清清楚楚，什么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家庭主要成员主要社会关系什么的，都得填。
又是身份问题，这是一个我无法绕开的坎。这是一个正经单位，想在这里工作，今后要填的表多了去了，他们说。
接过表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我决定先放一放，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填。显然我不能填写真实情况，但假的又如何填？我没想好，便借口记不住身份证号码，请他等过几天，等过我想办法拿来了身份证后再填。
“不填表，你的工作关系没办法建立。还有，你得快点让人家给你把身份证寄过来，没有身份证，不光进了不档案，连工资都没法给你开。再怎么说，没身份证，你就是个黑人，不作数的。”
“可是他们上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啊，上哪儿联系？”我装作很无奈的样子。
“实在不行，就给家里写信，让他们到公安局开个临时身份证明来吧，也作数的。”小刘说。
“我弟弟妹妹都打工去了，家里也没人，要不我写封信，让堂叔帮我跑一趟，也不知行不行。”听说可以开证明，我心里一阵狂喜，但脸上还装作无奈的样子。
能开证明就行。证明这东西，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公章的事情。那还不是拿手菜？过几天，我自己就给弄张出来。但是我没见过这证明是什么样，为了稳妥，我还是从侧面向小刘打听清楚了。原来这证明不光是在白纸上写几个字，再盖个公章这完事了。那上面还得照片，照片上还得盖钢印。“你快点办吧，不能等长了。”小刘还一个劲地催我。
这工作只要没特殊情况，周末休息一天。到了周末，家在附近的人都回家了，只有几个外地的在宿舍里。他们也是要么上街，要么闷头睡觉。我就一个人上街，想弄点刻公章的材料。没费多大事儿，材料就备齐了，我准备直接在臭肥皂上刻公章。这东西既好刻，又逼真，用上一两次是没问题的。但钢印就不好办了，怎么办呢？我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普通公章的事给准备好了。为了万无一失，我想去私人旅社开间房，有个把小时就可能把公章刻出来。真到把房开好，准备动手刻时，我才发现，我长这么大，连派出所的公章长什么样我都没见到，怎么刻？
这才是个真问题。上哪儿找派出所公章的图案？应该所有派出所怕公章都是一个模式的，我想。在派出所或居委会这种地方肯定见得到这种公章。派出所我不想去，到了那地方，我浑身就不自在。于是，我来到附近的居委会，在各种公示栏什么的地方寻找派出所的公章，很遗憾，这里没有。怏怏的，我只好往回走。中途经过派出所时，在外面的公示栏里，我见到了好几张盖着公章的告示。我如获至宝，站在那里看了一遍又一遍。要是能弄一张带公章的告示回去就好了，我可以照着刻。可惜的是，这告示栏都装着玻璃，在派出所门外，我也不敢把玻璃弄破。我知道，这开证明弄假公章的事，千万马虎不得，一旦让人看出破绽来了，说什么都晚了，而且，当抓你的警察站在你面前时，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看得再仔细也没用，我只好回家。但通过这告示栏，倒提醒我了。看刚才告示的各种事情，我知道，凡是车站、酒店、旅社、餐馆等等的服务性单位，都应该有这种告示。我只要在这些地方多留点心，应该不难找到一张带公章的告示的。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在这些地方晃。为了方便，我还向他们借了辆自行车，逛了几个地方后，还真的发现了一张。我不动声色地揭下来，赶紧到另一个私人旅社开了间房。我把房门一关，就刻了起来。其他的工作事先已经准备好了，我只要刻几个字就行了。再说，在肥皂上刻公章，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刻了三只。刻完后，我一个一个醮上印泥，往一张纸上盖，再和揭回来的公章比较。我感觉三只公章都不错，看起来，只是前头行政地址几个字不同，其他地方几乎看不出区别。我就收拾刻章子留下的垃圾，等刚才盖的假章子干了后，又看了一遍，觉得还是没问题后，我就放心了。
我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已经贴了照片的材料纸，开始写证明。我也没见过这证明是怎么写的，就凭原来学过的写证明的格式，写道：
赵东海是我辖区居民，居民身份证号码为***************，原身份证遗失，现正在补办中。特此证明。然后写上落款和年月日，再盖上公章。
弄好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然后想钢印的事。靠我自己，无论如何是弄不出钢印的，实在不行，到黑市上找人帮忙？我听说现在黑市上什么都有人做，天天在城市里转，我也见到一些小广告，知道有开证明发票什么的。我就找了一个办证的小广告，然后找了个公用电话，打上面的BB机，不到几分钟，那边就回话了，要我到火车站广场见面再说。
我叫了辆的士，迅速来到火车站广场，在约定的地方等着。过了好半天，也不见人来。正想着，该不会是让人家的恶作剧给玩了吧，就过来一个中年女性，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等什么人。
“等一个朋友，我们约好的。”我按刚才电话里约好的话说。
“你那朋友让我来带你去见他。你跟我来吧。”女人说。
我大男人一个，也不怕什么圈套，就跟着她走。
她带着我七弯八拐的，往一片城中村里走。我知道，她也是防着我，干这行也是违法的，人家防着点也是正常的。走到一个带院子的铁门前，女人开了门，把我让进去，她自己却不进去。我知道，她是在外面望风的，便自己直接走进去。
七十四
一个男人在屋里看书，见我来了，就问：“一个小时前是你打的电话吗。”
“是的。”我回答。
“你想办什么证？”
我就把要求说了一遍，当然，我还是拿那套假话来骗他。但他显然对我办证的原因不感兴趣，他显得很专业的样子，看着我自己开的证明说：“这公章刻的不错，但格式有点问题。你这样拿出去不行，人家一看就出问题。”
“什么问题？”我紧张地问。
“派出所开这种证明，一定会用自己的专用纸，哪有用这种纸的？不严肃。”
“啊，那怎么办？”我问。
“你都找到我了，我能不帮你做好吗？干脆，我直接给你弄张身份证得了，开什么假证明？”
“可是听说身份证号码一人一个，不好做假的，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怎么弄？”
“还是得找我啊。你叫赵东海吧，我给你弄一张赵东海的身份证不就得了？”他显得很有把握的对我说，可我没有听懂，“你知道全国同名同姓的人有多少吗？不说全国，就你们江北省，甚至你们留陈县，有多少叫赵东海的吗？我选一个和你年龄、长相差不多的，再照着他的身份证给你弄一张身份证怎么样？”
“真能这样？你上哪儿知道全国有多少个赵东海？又知道他们的长相等情况的？”我很好奇地问。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说这样行不行吧。当然，我会尽量在和你近的地方找，那样你的口音问题就小些。”
“行行，哪有不行的？”我连忙答应。
“你要出一千块钱，行不行？”他问。
“能不能少点？我没这多钱。”经过几轮讨价还价，最后，我们以五百块成交。
三天后，我拿到了身份证。
身份证是贴着我的照片，但其他信息全是人家的，地址是江北省合信县，与我家所在的留陈县相隔好几百里地，年龄也比我大三岁。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我不是做违法的事，落到警察手上，谁会盯着这证非得研究个真假美猴王来？为了这东西，几年来我吃够了苦头，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抬头做人，和人家一样享受生活的阳光了。看着与人家一模一样的身份证，我喜不自禁，恨不得再多加点钱给办证的。
回到左家路171号，我并没有立即把身份证给小刘，我得再拖几天，好让他们相信我是通过家里和老乡联系上，再让人家寄来的。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小刘隔三差五的摧了我几次，我也装作很着急的样子给家里写信。又过了几天，我趁周末乘火车跑了一天的路，把假身份证放到挂号信里寄到柳塘市左家路171号，然后自己再乘车回来。直到两天后，我当着大家的面收到了我自己给自己寄来的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交给小刘，他只要复印件。那更好办，我连忙到外面复印了几张，交给他。就这样，总算把我的身份证心结给解开了。
有了合法身份就是不一样了。现在我不光做事有劲，就是看人，也感觉到格外亲切，我遇到生人，特别是警察，不再像过去那样下意识的躲躲闪闪。当然，开始几天我还不适应这种身份合法后带来的变化，我还是像怕阳光的老鼠一样，在任何人面前都怯怯的。但我一再提醒自己，现在不同了，现在我解放了，我是合法公民，我叫赵东海，是江北省合信县人，今年30岁。差不多半个月以后，我才适应了新的身份和角色。
我觉得，这是我完美人生的开始。过去的一切，是对我更好地体验人生的一种磨砺与考验。我经历了千难万难，才得以走到今天，所以，我的未来是光明而美好的。过去下到地下水道时，我总会想起和柴国兴一起逃出监狱的情景，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从心底认为这是我的工作，把它做好是我的份内事，我责无旁贷。所以每次需要人下去时，我总是主动第一个报名，有些地方堵得太厉害，其他工具也用不上，我就用手一点点抠，把那些陈年腐物，把那些死猫死狗和死老鼠的骨架一点点清理干净。有的地方污水很深，深到连人的头顶都淹没了。这个时候，工作再积极的人也心里发怵，但我仍然第一个站出来，跳进没过头顶的污水里。我紧闭着眼睛和嘴，憋住气，猛地蹲下去，用手抠下面的堵点，实在憋不住了，我就站起身，吐口气，再蹲下去，再抠。有一次，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抠一个堵点，等到堵点疏通时，我得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爬上窨井口。这时，我的头发上，脸上，甚至眉毛上，全是大便和卫生巾残渣。也来不及回家洗澡，工友们就拿路边的消防水给我冲澡，当然，回到家后，我还得洗，一遍不行，起码三遍，有时洗三遍也洗不掉一身的腐臭味。我也曾因为这个而吃不下饭，直到经历了好多次后，我才开始对腐臭味脱敏了。但我不后悔那天在十字路口偶然的求职，相反，我真的很感谢那天的机遇，很感谢一队的黄队长给予我的帮助，如果没有那个机遇，没有黄队长，说不定到现在我还在那条路上逃亡呢。
现在不同了，我有正经工作了，正经身份了。尽管这工作就到底就是淘粪工，在别人看来有些难于启齿，但在我看来，实在很宝贵。别人瞧不上这工作，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我那么多的磨难，没有经历过大热天整天整夜在深山老林里喂蚊子的滋味，没有经历过让人强制他从事义务劳动，然后再深更半夜把他拖到深山里扔掉的滋味。没有，他们没有经历这些，这辈子，他们也难以经历这些。尽管他们也许不曾有我那样的理想，上学时，也不见得有我那样出色的成绩，但他们还是难以经历我曾经经历的一切。
我就珍惜这工作，我就努力工作，我想在这岗位上奉献自己的力量与才华。不是说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吗？那就让我在这里发光吧。
由于我的出色表现，由于我友好待人，工友们和我都处得很好。只是他们都爱赌博，而我既不会，也不喜欢这个，所以我不能和他们玩成一片。
这工作尽管脏和累，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除周末？外，每个月总有几天闲着无事。这时，因为是工作时间，没事也不能随便外出，大家就窝在家里打扑克，或干脆打麻将，都要带彩的。每次输赢正常的时候三五十块，如果火背，也有输一两百块的。开始他们要我上，我搞不了这个，便往后退。他们就笑话我，说是留着钱娶媳妇，或是到外面找小姐什么的，反正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由于我坚决不上，时间一长，他们也不喊我了，这反倒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
他们打牌的时候，我也不走，我就靠在床上看书看报。好多年了，我没有认真看过书，看过报，现在再看，我都有种当干部的感觉。因为在我们老家，只有干部才会看书看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