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要说干部，其实也怪可怜的。别看他们平时对我们这些又穷又没有关系的犯人总是板着个脸，对那些新贵们总是和颜悦色的，其实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也真难。别的不说，就说他们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总跟我们这些人斗心眼，累不累？况且他们的工资本来不高，都九十年代了，中队工资最高的队长，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还不到两百块钱，年轻的干部更少，还比不上我偷一只狗卖的钱多。一个中队两百多犯人，九人干部。每天天不亮出工，晚上收工后，他们还要进监组织我们学习，说是学习，就是先由一两个干部把当天的情况讲讲，把当前国家和监狱的活动讲讲，再分组讨论，或者让几个犯人教员分别给大家上文化课。
干部讲话的名堂最多，越是年纪大、水平低的干部，讲话的时间越长。那啰啰嗦嗦的，让人实在受不了。但你还得装作认真的样子去听，要不，他又要教训人，那时间还得长。有一次年纪大的刘干部给我们上政治课，讲改革开放，那天他喝得脸红红的，从晚上八点半一直讲到凌晨一点，从学习雷锋开始，讲到西方国家道德败坏，再讲到我们没有法制观念，再讲到不改革开放就不能建成四个现代化强国等等，乱七八糟一大通，实在让人受不了。他讲完后，还要我们继续讨论。负责协助干部组织我们学习的犯人宣鼓员说，刘干部，天太晚了，天亮还要出工，明天讨论吧？他便把宣鼓员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是战争年代没完成作战任务能休息吗？政治学习这么重要，不完成学习任务能安心休息吗？
虽说通过销销砖瓦给干部发了一些工资，但因为监狱形势不好，除了工资外，干部什么福利都没有。那年月，听说外面物价飞涨，这一两百块钱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养家糊口的。中队新分来一个干部，刚从学校毕业的，家庭条件又不好，只能每天吃犯人的饭。连犯人都吃不进去的东西，他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学生一吃就是大半年。
也有头脑灵活的，就想方设法给自己弄点外快。有个五十来岁的干部就每天贩菜给犯人，因为是违反纪律的，他只能偷偷卖。先是利用工作之便，把菜放进袋子里，或是冬天藏在大衣里带进来，时间长了别人知道后，他就改为每天天不亮送进来，放在事先和购买的犯人约好的某个地方藏好，等出工后，犯人自己去取。生产区和家属区之间隔着一道墙，墙中间开着一道门，就是二道门。问题是那时二道门还没开，但值班的老职工已经睡了，这位老干部就悄悄地先把菜扔到门里，自己再爬过铁门，再一一送到约定好的地方。谁知天长日久的，就有失手的时候，那天他一不小心从门上掉了下来，把腿和腰都给摔伤了，强忍着伤痛把菜送到位后，他回家躺在床上，捎口信给领导，说是晚上出监号摔的，要求认工伤。尽管领导怀疑其中必有问题，但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应了他的要求。应是应了，事后，领导专门安排对他进行重点监控，结果伤好后，在又一次翻门时他被抓了现行，终于受了个处分。背个处分可以，没有钱可不能生活，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他干脆继续贩。你再抓到了，他就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诉说家里如何困难，如何揭不开锅，说自己如何把青春奉献给了党的监狱事业，现在落得吃饭都成问题等等，让领导也没法再怎么的。
更多的是干部的家属，那些退休的婆婆们，每天就大摇大摆的拎着个竹篮在监管区四处晃，象赶集市一样兜售各种吃的喝的。人家那么大年纪，又是现在上班的干部的长辈，你就是逮住了，又能怎么的？你话说重了，脾气好的，对你笑笑，说声对不住了；脾气不好的，当着犯人就把你祖宗八代给骂遍了。你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还是敢把她送到监狱领导那里？你只好自觉点，见到她们过来了，自己走开，给她们提供个方便。这样她们就能四处说你的好话，夸你为人不错，将来一定有出息。最绝的是一个监狱领导的妈也加入了老太婆的行列，她儿子是领导，她自然成了那些老太婆的领导，只要她一出现，全监狱的干部准会一个都不见了。
除个别情况下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外，通常情况下，所有酒菜交易都不需要当场支付现金，因为按规定犯人不能私藏现金的，现金放在身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没收，钱没了，人还要填违纪表。因为长期交易，就有了信用，于是约定，要么等家里来接见了再付钱，要么干脆让家里接见时直接把钱付到卖主手中，或者直接寄给卖主。钱不经过犯人的手，这样既安全，避免了犯人可能因此而违纪，又方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种信用方式建立不久，监狱就有了新的应对措施。以后只要抓住了酒菜贩子，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调单位，让他不能再和原来的供货者接触，让他们之间的信用链条断裂来增加供货的风险。但这办法只能给外面的供货者带来一些麻烦，对监狱干部和家属则基本构不成问题：只要犯人还在这个监狱，哪个角落人家不能接触？所以，最长期，最稳定的供货者都是监狱内部人。从这时起，监狱里这个地下供销市场一直十分兴旺，也有酒菜贩子突然改判满刑或调往别的监狱的，但这种事不多，对整个供销产业链不会形成太大的影响。
当然，多数干部不会这么下作，他们就靠那点可怜的工资过日子。但这时又开始出现一种新的潮流，就是犯人家属和社会关系到监狱来拉关系，给干部请客送礼。我刚进来的时候，干部与犯人之间还隔着一条无形的界限，多数时候连说话都要板着个脸，据说那是因为刚刚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走出来，干部头脑中的这根弦还没松。但现在不同了，都市场经济了，人的头脑活络了，阶级斗争更不讲了，特别是经过全员销售后，干部和犯人都深切感受到了社会上的形势，就不知不觉地把这道思想上的防线给撤除了。防线一撤除，事情就好办。有条件的犯人家属或者趁接见的机会与干部拉关系，或者直接请干部到市内去快活一下，联络联络感情。吃了喝了，再送点礼品，或者干脆来个红包，就成了朋友，今后见面就好说话了。当然，这是直接管犯人的中队干部或手里有点权的干部才能享受的特权，对那些手里既没权，又没有直接管理犯人的机关干部来说，那日子可就难了。他们不光没人请吃请喝，也因为没人帮着销售，一连几个月都领不到工资，也不知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尤其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是，有的干部工作还格外认真，自己家的一大堆生活问题都没法解决，他还整天操心犯人的问题，比如哪个犯人老婆闹离婚了，哪个犯人的孩子没钱上学了，哪个犯人的老人生活没着落了，他们都管。这种和他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他们管得过来吗？他们要么和当地政府联系，请求地方政府予以关照，要么自己捐款，还发动犯人捐款，经过他们的帮助，有些事也办成了，犯人就感激涕零的，有些事见不到效果，犯人还是感谢他们的关心。
二十二
和绝大多数犯人一样，我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本来我在学野外生存，想通过艰苦的环境来锻炼自己，生活苦点，干活累点我都无所谓，问题是现在干活越累，生活越苦，我却越得不到表扬了。因为表扬的比例上升有限，中队需要关照的犯人越来越多，每人季度，用干部私下里说的，那几个表扬名额全给了新贵和需要照顾的人都不够，还哪有多余的指标给我们这些人呢？眼看着又过了一年多了，我一个表扬都没有得到，按规定，不能连续得到四个表扬，就得累计六个表扬才能报减刑。但累计的时间以两年为限，也就是说在两年内你没有得到六个季度表扬，前面的表扬就作废了。我原来得的三个表扬已经废了两个，仅剩的一个过了这个季度又要作废了。这样一来，我的减刑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了。
当初姑姑劝我自首，就拿减刑来鼓励我，这都快四年了，我也一直朝这个目标努力，但人算不如天算，四年来，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想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遵规守纪，努力劳动，却只能眼看着那些整天不做正事，光搞特权的家伙减刑，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监狱都成了这世上最低层的地方，仍然没有公平可讲，那我还能到哪里寻找公平？
监狱的生活也越来越差了。因为监狱经济持续恶化，尽管一直在推行全员销售，但经过几年的销售，中队那几个新贵或者再也没有能力，或者看着这么多人不通过销售也能享受特权便不愿再努力了，总之，砖瓦是越来越难销了，干部的工资也越来越难发了。这种情况影响到犯人身上，就是监狱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基本上一年到头，一日三餐都是四大名菜轮流拿白水煮。四大名菜是大白菜，土豆，南瓜和萝卜。通常是什么菜过了季节，我们就开始吃什么菜，一直吃到下一种菜过了季度再换别的。你想想，就拿土豆来说吧，让你一天三餐，一连几个月都吃这咱白水加盐煮的，是什么滋味。吃到后来，连我都想起四大名菜就没食欲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饭也是问题，也不知是从哪里进的这么多沤谷，监狱自己轧成米，那砂子有时都多到满眼都是，多就多吧，还特别小，让你在嘴里没法吐出来。就这种饭，每餐都吃不饱，有时甚至越吃越饿。可越是这样，生产抓的越紧。现在还天天加夜班。一边是砖瓦卖不出去，一边是加班生产新品种，实在让人受不了。也因为这样，监狱对打击小锅小灶也不象一开始那样用力了，也许领导知道，让犯人以这种办法自己改善一下生活，对监狱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只是对酒的打击力度一点都没减少，但人的思想一放松，还有什么防线是突破不了的？于是酒市也越来越红火，酒价也明显下降，瘦猴私下里对我说，他现在是走薄利多销的路线，靠量来维持利润了。
我不行啊，我没有钱，就不能自己开小灶，就只好餐餐靠劳改饭活命。也有和我一样没钱的家伙，就靠给有钱人洗碗，洗衣服被子或当喽啰来混口吃的，但我不会这样下作，我只能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最低限度的营养问题。
好在我学了野外生存，会抓老鼠蛇什么的，我就靠抓这些野味来改善生活。监狱的老鼠大的出奇，都超过猫了。但那些老鼠经常在大厕所里快活，让人想着恶心，我便只在坯场周围抓小老鼠和蛇吃。老鼠肉有些膻腥味，我就把它放在清水里多泡会儿，再直接在火上烤着吃，尽管没盐没作料，但味道还不错。问题是一开始，隔两天还能抓到一只，也不知是刘刚把这活教给了别人，还是有太多的人都会这活，反正抓的人一多，没过几个月，再想抓到就难多了。我又把生产用的编织布中间的编织条隔一根抽出几根来，把它变成一张网，网的周边用小石头拴好，把它一边在地上固定，一边用木棍支一米多高扬起来，木棍下端系上绳子，再把开饭后掉在地上的饭渣集中起来倒在网下的地上，然后我手抓绳子躲在远处，看见有鸟儿下来吃饭渣就拉绳子，用这种办法抓鸟吃。这办法是上初中时从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学来的。刚开始很灵，但很快也不灵了，一来其他人纷纷效仿，二来可能鸟也学精了，知道这是陷阱，也不来了。这样我的生活问题越来越大了，我分明感觉自己体力不支，好几次大便后站起来都感到头发晕。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知道这是营养不良。想想还有十年多的刑期，再想想自己的身体，我内心充满了焦虑。
妹妹来信了。好长时间我没有给家里写信，家里也没有给我来信。我们互相之间好像忘记了对方，接到妹妹的信，我都感到有些突然。妹妹没有告诉我什么新消息，无非是让我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回家。姑姑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了，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生产成本又直线上升，靠种地，一年下来只能混个肚子饱。姑姑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初中毕业，一个还没毕业，全都出去打工了。也不知弟弟的情况，听妹妹的口气，好像也不太好。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不会只影响到监狱，社会上情况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
时迁和刘刚相隔一天满刑。他们要走的前几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坐牢前，我很反感他们这样的人，没想到在一起坐了几年牢，我们不光成了要好的朋友，我还从他们手里学了不少曾经被我视作下九流的技术。和他们走近后，我觉得他们不光不坏，还有一肚子的侠义感，这让我很感动。所以到了临分手时，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问过他们出去后想干什么，他们都没有想好。我知道，坐了几年牢，除了会码台外，他们什么技术都没学到，重新回到社会，就是原来有点技术的人，说不定那技术或者忘光了，或者早已被淘汰了，还能干点什么？再说，一个坐过牢的人，就是有点技术，谁敢放心用你？我们都知道，从监狱出去难，出去后想好好的生存更难。这社会的机会本来不多，谁还会专门为你一个坐牢回来的人留下好的位子？我本来想也弄点菜给他们饯行的，但他们死活不让，他们都说，你一年到头没个接见的，何必着这个急？这辈子如果有缘，我们会相见的。
缘，也许真的是缘，上高中时的情景经常在我脑子里显现。那时，从老师到班上所有的同学，没有人怀疑我会上大学的，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先后写了三次题为《我的理想》的命题作文，没有哪一次不是被当作范文在班上宣读，被贴在墙上供同学们学习的，我何曾想到过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犯人？可是我不光成了一名犯人，还是一名重刑犯，一名逃犯，一名一心一意想学扒窃技术的逃犯。依稀记得辛弃疾有首词好像有这样几句话：“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把这几句话用在我身上，实在再合适不过了。有时夜半醒来，看着窗外的高墙电网，想想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真是恍然若梦。不过几年前，我是那么心高气傲，踌躇满志，而现在，陷身高墙，我仍然若无其事地活着。再想想对我抱着美好期望的爹娘，和寄居在姑姑家，对我望眼欲穿的妹妹，我的心一片悲凉，但天一亮，我的心仍旧回复到犯人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