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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危机四伏,只能弦弦紧绷(4)

“知道了,江哥。另外——”面有难色,停了口。江楚寒将其上下一瞟,“有话说。”“江哥,本来这事不该烦您来的,但我——我二弟在外面做生意赔了,坏就坏在他当初是找大黄鼠他们借的钱,现在连本带利好几千两。我上半年才攒钱给老娘买了宅子,手头没多的,所有全填进去了还差近一千,再拖几天又涨得更高了。想求江哥您给大黄鼠那边带句话,让他们宽限一阵,再有,能不能打些折头?”

“你老娘的病好些?”“好多了,多亏了上年那笔款子。”眼圈红了,不抬脸。“你去跟大黄鼠他们说,你二弟拜我门下了,以后他的债算在我头上。”“这、这不成吧,怎么能让江哥您——”“放心,大黄鼠还真敢来管我要钱不成?也就这么一笔勾销罢了。”“可江哥,我老娘她——”“我晓得,不想让你那些弟弟们跟咱们沾边嘛。收他就那么一说,让他接着好好做他的生意去。赔啊赚啊的都难免,缺钱了你开口,当大哥的多的没有,几千还拿得出,”笑着补充一句,“大不了少算你点利钱。”

常熟看着江楚寒,揉一揉鼻子,“嗳,多谢大哥。”“搬迁的事你们盯紧点,有难缠的该做就做,看着办,不用再来问我,别出乱子就行。”“是了,江哥。”

再交谈了一炷香工夫不到,没废话,高效率地解决掉各项事宜,准备散了,富贵却又折道而回,“哥。”江楚寒不待见地瞄着他,知道准没好话。

“咱嫂子还有什么姐姐妹妹的没有?”话一出,其余三人都笑。官保举腿便往富贵屁股踹去,后者灵敏地避开,接着面向大哥讨情,“给我儿子找个二娘。”

江楚寒严词拒绝,“有他妈也不给你!”“我怎么了啊,哥?”“撒泡尿照照就知道怎么了!”官保笑着一旁解惑。

“天天撒着照呢,挺好的啊,倍儿俊朗,倍儿爷们儿。”富贵的神情一丝不苟,“没看那么多小妞成天跟我屁股后头转啊!”

“你就是妞太多了,管不住自己老二!”欧祈调侃,“你说哪个姑娘倒了八辈子血霉跟了你,这三天空着两天守着的,我们旁边看着不帮一把吧,对不住人姑娘,帮了吧,又对不住你,你这不为难做兄弟的吗?”

富贵鼻孔一仰,“妞多怎么了?你说咱们男人家,对头要是——逼上来,可不就只能——出击吧!”

大伙愣一愣,轰地爆笑。江楚寒手往额头一罩,脚朝富贵空踢一下,“操!”富贵也乐呵,“江哥,富贵跟您说认真的呢,有还是没有哇?姑表姨、表姐妹也行。”

“光有一哥,你要吗?”“哥?哥?稍微差那么点意思。要不我回家问问我儿子干不干?”“干也是你干!你娶媳妇,关你儿子事!”

“嘿!这字用得妙!”正回味呢,大哥业已笑着起身,两手齐摆,“都甭跟我这儿瞎扯淡,事多着呢,该干吗干吗去!”欧祈笑哈哈,“真让走啊,哥,不和咱们坐而论道啦?”

“我他妈傻啊!好不容易回趟家,守着屋里一天仙不陪,和你们这帮孙子坐而论道?赶紧滚赶紧滚,事情都上点心,活儿干不好我挨个儿揭你们的皮!”

“嘿!这话说得伤人心。”官保伸手,笑着帮大家打门帘。兄弟们嘻哈着鱼贯而出,江楚寒低唤:“常熟。”“哥?”扭脸,怎么看都是个大孩子。

“有事吭声。”

常熟轻点个头,“嗳。”江楚寒在前厅外站一站,目送弟兄撤退,眼中笑意不退。这是件古怪的事,他天生会察言观色、揣摩心思应付人,可从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躲人都来不及。感情的控制,对他实在太简单了,如个健康人控制腿脚走路一样,主动避开坑、陷阱、低洼——投入感情,就是投入这些低地,够大够深的话,便足以遮挡一个人的视线,圈死了,坐井观天,再爬不上来。所以他留意地走路,有时候仅仅为了好玩儿,伸足踏进一个雨后的积洼——在个漂亮、聪明的妓女身上动用一星半点的感情,顺嘴说些假大空的情话,替她画眉,给她买家具,消遣她,也消遣自己。不等鞋弄湿就拔脚,接着走,踩一踩下一个拳头大的小窝。而锦瑟的出现纯粹是个意外,就像随意哪个健康人也会出的意外一样,走得好好的突然一脚踏空,由悬崖一样高的地方往下坠,巨大的恐惧、眩晕,以及飞翔的快感。就一眼,他所有能付出的感情全栽进去了,他解释不了,没人能。在这走得好好的路上突然出现的悬崖,本身便蕴藏了一切未解的奥秘。

如果锦瑟是个意外,那么这群兄弟则出于他清醒的选择。大半年来,他冷眼看着他们对他言听计从,自阿九的张狂中屡屡地维护他,不多问一字地帮他刺杀丐帮的人。同其他帮会谈判时,但凡敌人手往腰上一摸,立刻一步挡去他前面,一个代他吃酒,一个警醒得滴酒不沾地送他走夜路。在妓院中拐弯抹角地取笑他怕老婆,怕得香小妞一口都不敢,背过人支支吾吾,“哥,我这回真把事给搞大了,你先借我三百两行不行?”最初这批男人只是堆武器,由他通过件件小事来掂测、衡量,似个刀客拣选合手的兵刃,技术性的,不掺杂丝毫感情成分。后来慢慢地,他愿意试探地踩着台阶,朝一个情感的低地向下走,能走到多深他不知道,可迄今为止,他没后悔迈出这一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谩骂和仇视,他的举措得到尊重,甚至崇拜,就像他们全都懂。

和他的弟兄们围炉而坐,放下刀与盾牌,全放下,彻底的放松与宣泄。这是种全新的令他着迷的体验,连师父、连锦瑟也给不了的体验。无需再担心谁、照顾谁、迁就谁,只大大地把自己摊成个太字形,爱干吗干吗,冲着夜空高喊我操你妈、老子真他妈累!真!他!妈!累!喝完了吐,吐光了再接着喝,一句话问候人家祖宗十好几回,讲难懂的下流到阴沟里去的黄段子,听小兄弟讲比阴沟还下流的头一次嫖野鸡的真实段子,直把他逗得泪飙。全醉了,一个一个勾肩搭背,没大没小地猛拍他肩,抱他,像群娘们儿一样对他表白,“哥,这辈子,跟定你了!”

然后打个酒嗝,头砸在桌子上。他跟他们就是一群人渣,个个心黑得像炭,可聚在一起,烧出来的火却那么红而热。

人都见不着影了,犹在喊:“走了啊,哥。”“江哥回见。”“江哥,您老千万保重。”陈小小也礼节性地送一送,“几位爷慢走。”心里长呼一口,可算走了,这伙三句话不离下半身的人。“我还以为你今儿不回来了呢。”锦瑟迎进江楚寒,一边吩咐,“紫嫣,去把早上的碧粳粥给爷热一碗来。”“不用,我不吃,你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了。”手冲丫鬟一摆,蹭进里屋炕上一躺,不再动弹了。

锦瑟跟着坐过来,小狗状在他颈根搜嗅几下,“洗澡啦?”“嗯。”

“又没睡好吧,累不累?”“看你这么一笑,什么累都没了。”锦瑟笑一声,“那爷多少看着给点吧!”

江楚寒一笑,倦兮兮地含情而望,“才富贵变着法地夸你漂亮呢。”

“罢了,我可不用他夸。”一瞧对面笑脸不止,眉即起皱,“有什么好笑的,乐成这样?”

“刚那大孙子说——”一手将她后颈拢近,学一遍富贵的“逼上来”与“出击”吧。锦瑟一捂脸,边笑边啐。江楚寒笑睨着,“哎哟,你再明白得快些。”手心摸摸她后脑勺慨叹,“多好一孩子,全叫我带坏了。”锦瑟笑罢,嘴一撇,“要不都说狐朋狗友,你这些兄弟,就没一个好东西!

尤其那个富贵。今儿一见,果就长得一脸坏相,难怪专会撺掇你与那种——与姑娘们鬼混。”

“过去多久了还记仇呢?”大大扯个呵欠,脸庞扯成抹布一张。锦瑟看宝贝一样看着这大抹布,“睡会子去吧。”“昨儿眯了会,熬着等晚上再睡吧。墨儿呢?还在书房呢?”“嗯,先生爱死他了,说顶一百个小王爷!都已经开始念《孟子》了。”“是吗?”

“嗯,提起这个,我还有事同你商量呢。”

江楚寒即时一手插进耳洞,奋力转一圈——可惜才洗过澡,货不多——拔出指头举着,表示洗耳恭听。

锦瑟脸孔一攒,半笑半嫌憎地拉过他手指头捋净,“前儿我同翠娥说话,才知道她家里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因交不起钱都没上学呢。我想着,不如接来家里,白天就让他们跟墨儿一道念书,晚上再送回去。想当初在永镇,墨儿和一大群孩子热热闹闹的,自打搬过来后,不是练功就是念书,你又不放心送他到塾馆里去,一天到晚孤零零一个,有时候一个人蹲在地上自言自语,看着我都难受。我一个妇道人家,再有心陪孩子,也不能随他上树爬墙去啊?你没见上次在茶园里碰见那伙孩子玩得有多开心!我问过翠娥了,她说只要不花钱,她老娘自是乐意的,墨儿更巴不得。不过每月多给先生几钱银子,平日里多添两副碗筷,也算有人能陪着孩子说说笑笑,闲了玩闹一回,别老不是对着先生就是对着我。也不知你怎么个意思?”

一番娓娓软语,江楚寒拿耳朵饮掉,便如拿嘴巴去饮一盏清茶,透心地热乎。从第一天起,锦瑟就如此诚心实意地对待师父一家,无条件地接受,并试着去爱他的家人。甚至在经历了失去自己孩子的伤痛后,迅速成为一位称职的母亲,连情感方面都是,尽心尽力照料夏雪的孩子。他伸手握住锦瑟的手,十指交叉,“难为你想着,就这么办吧。我也是忙昏了头了,孩子都顾不上了。谢谢你,锦瑟,谢谢你这几个月帮我照顾墨儿。”

“瞧你说的,你弟弟不就是我弟弟吗?我照顾自个儿弟弟还用你来谢?”江楚寒一笑,攥紧了她点点头,顿一顿,“对了,乖,可能过一阵我得出趟门。

现在十二个人里还剩七个,前几天查着那女的,就是贺健翔那天合会的姘头,要去顺和州办事。可巧泰哥也要押批私货去那边,我接下了,顺带就把她给收拾掉。”

锦瑟笑容无变,“好。”“别担心,一个多月我就回来。”

“嗯,我知道了,我会在家好好照顾墨儿的。”怎么又来了——童年时所玩的抖空竹。但换成了把心系在上头,仅以一根绳子吊着,一悠上天,疼疼地虚虚地等它下落。才刚落下,手腕一抖,再往更高的天顶悠去——但锦瑟什么也没说。他要对付的是一世界的刀与剑,无须拿她的游戏去烦他。

江楚寒探手剔剔她的鬓发,“这两天在家都忙什么了?”“哎呀!”陡地活跃,一下蹿起,“闭上眼。”

“干吗?”

“闭上。”于是笑笑地闭上了,感到卡在指缝中的一排指头抽走,随即是扑落落的脚步响、抽屉开关的响,取了什么,又回来。“睁开吧!”一手背后一手伸在他面前。双目一张开,江楚寒就笑了,由锦瑟手里抓过东西,“又给我做鞋啦?”“嗯,才给墨儿做了两双,就手也给你做一双。”麻线千层底,数不清的密针脚,礼服呢,不沾油不沾土。江楚寒正反翻看一遍,握在手里笑,“你费这功夫干什么,让丫头们做不完了?”“丫头们?一个比一个懒,连袼褙都不晓得多贴一层!再说了,她们哪知道你穿什么样的舒服?义南堂江堂主,天天五湖四海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可不得有双像样点的鞋?”窝起嘴角一笑,“试试吧。”

江楚寒笑着弯腰,一只一只套上新鞋,不大不小,软硬合适,如他把锦瑟抱在怀中一般合适。勾住了鞋跟头一抬,“老做这么好的鞋给我,不怕我穿上跟人跑了啊?”

锦瑟立刻表情一变,令他怵得呵呵而笑,自行负荆请罪,“媳妇,我嘴欠,要不你抽我一下?”

锦瑟笑哼半声,另递过一手打开,“我还有拿来拴你的呢。”手心露出一只精美的戳纱荷包,料珠、流苏沿着手缘垂下来一些,江楚寒呆上一呆,缓缓地接过来,捏着吸一鼻子,里头填着白芷、薄荷、冰片之类。锦瑟含笑柔视,“给你这个,从前那个叫你戴得脏死了。”

江楚寒把香袋托在掌中,如怕惊醒掌中那只熟睡的蝶,“真漂亮,我都舍不得戴。”

锦瑟脑袋一歪,动手解他衣领,“旧香袋我拿去扔了啊。”“不!去去去!”慌忙上手护住,“说什么呢,我亲媳妇给我做的这可是!诶。”

眸子亮了,天真笑意似灯光暖,“媳妇,以后你一年给我做一只吧!”“嗯?”

“你一年给我绣只香袋,我把它们都攒起来,等以后老糊涂了,一数有多少只香袋,就知道咱俩在一起勾搭成奸多少年了。”

“什么勾搭成奸呀,你还能说得再难听一点吗?”锦瑟气笑掺半,几脚划拉走地下的旧鞋。江楚寒坐在炕上,左手珍惜地揣了新荷包入怀,面庞仰起,神色诚恳,“那真不是一般地能。”笑着捉住前来捶打的一对小粉拳,拧去锦瑟背后,两腿把她朝里夹,腻着身子就要求欢。

上头不许,扭着脸避,“别闹了,一会子再让墨儿瞧见。”“墨儿不得到中午呢吗?没事,我尽快,咱们速战速决!”急火火地连抚带吻,一身酥躁难耐。眼看着妻子娇憨晕红,味都散了出来,却只跟他拔河,左推右扭地不愿就范,更被撩得情急意促,猛一扯手,“干吗呀?”

“解手。”弯眉朝高一提,笑眼圆睁,半天给了一个托辞。下面只好撒手,咬牙顿足,“瞅你懒驴上磨这劲儿,快点快点!”炕边抓过一把秋扇。奈何却是把假芭蕉,只将火焰愈扇愈旺,索性直冲湘帘开唤:“锦瑟!锦瑟!”

千呼万唤始出来,慢悠悠,迟答答。男人扇子一抛,三步上前俯身便抱。“不成了。”女人细语。

江楚寒一脸晴天霹雳,“不会吧,这阵子来了?”“有了。”

“来了?”

“有了。”“有什么了?有、有,你,你说什么?”

“我才解手的时候,底下酸了一下,头先怀那次就这样,不过那时候不知道。最近又觉得、觉得涨,”羞低了头,向着胸脯子投下一瞥,“你不也说又大了么?先还以为,是要来了。”

江楚寒的火焰山去到了爪哇国,木讷又惊怕,“确定吗?”点点头,黛眉若青峦。“不是,怎么会啊?我每次都拔出来才——”“你不开心啊?”

“开心。可我,这,你这坐完小月子身子就一直不好,还没全养回来呢,今年我就不想让你怀。我就怕这个,你说你——”

本是满心欢喜,不想等来此种反应。锦瑟脸一蹙噜,嘴巴一撅,但朝两边开撇。江楚寒一瞧这样,什么也不说了,笑着,“好了好了,怀了就怀了吧。小家伙还怪能生养,沾沾就来。”窗外风过处,铁马叮咚作响,有如一串小小的步伐,匆匆奔来,撞入他心门——多半是他顽皮的爱子。可一刹那来不及反应出爱与喜悦,只吓了一跳。

锦瑟瞧向对方伪装出的笑脸,也低下头笑,抓拉着丈夫的前襟。铁马在外面敲响了,小小的步伐,兜了好大一圈回到原处,她的失去又回来了。

隔了一会儿仰起头,变了脸,“小楚,我——”

江楚寒反应过来,看清了:才撞入心门的并非孩子,而是冰封的一团往事,死婴标本冻在其中,闪出琥珀之光。面前的锦瑟也变成颗琥珀,煞白至透明。他伸出手,不算轻地摁住她的双肩,透过表层,直接住内里的结晶,“不会的,绝不会,这一次,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最坏的已经过去了,这不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吗,嗯?”

锦瑟直直地望着江楚寒,静默的狂喜降临了,光一样圣洁。她信任地点点头,笑了。

铁马叮当地敲入梦,那把被随手弃之于炕的秋扇,不聚头地半打开着,隐隐透露出后面几折。

珠帘后透出一架五折花梨边文竹心屏风,屏风后,笑盈盈的老五斜立在一张琴桌旁,上方是块仙鹤玻璃挂屏,往她侧颊上反了一小片亮。

富贵坐在窗下一张官帽椅上,指手画脚,“以前听常熟说我还不信,前儿一见,”稍卖个小关子,啪地一拍大腿,“五哥,你想想咱江哥平日里什么样,偏就在这嫂子面前,哎哟,跟只小绵羊似的。”一步起身,拿腔拿调,憋沉了嗓音学江楚寒,“你跑出来干什么?”一手去抚坐在旁边的欧祈。

欧祈一把打开戏谑者的手,笑得光抖不搭茬。老五也笑得眼角上溅,即刻就拿指尖摁住,防止起鱼尾纹。富贵一撸袖子,退了一步原地转身,“然后咱们嫂子就这样,”双眸左右一乜,绞起两手,小鸟依人状地头微抬,捏细声线,“账房先生,你中午和我吃饭吗?”又迅速拧回到江楚寒的站位,低下头,无限爱慕地看着欧祈,再上手摸,“吃,哦,不用理他们,一会子就咱俩吃。”

欧祈大乐,乐得连打富贵都顾不上了。老五带笑驳斥:“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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