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来了？有事？”小黑正在看书，抬起头来说。刚才金贵英从这院里经过时，没出啥动静儿，他也就不知道姐姐来了。与上次见面隔得这么近，他马上猜出，是有原因的。
“看啥呢？”“没看啥，《孙子兵法》。”
“成呀你，都看起兵法来了。”贵英和弟弟逗乐说。“是，小黑哥，你真棒。”小红哪肯落后，她的话可是由衷的。“哪儿的话，瞎看呗。”小黑不好意思地说。“你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一下。”贵英说。“哦。”小黑问都不多问，站起身来。“金姐，您这弟弟可真听话呀，您说啥是啥，都不问一声干嘛去。”小红的差使早就完成，只是她还不肯走，对于她来说，能在这屋里多待一刻，也是好的。
“打小儿惯了呗，他知道，我为他想得比他自己想得周全得多，只有为他好的份儿。”
“金姐，看着你们这样，真让人羡慕，也让我一想起就心酸。”小红在努力套着近乎。
“别，小红，你将来还会有亲人的。”金贵英了解小红的身世，忙安慰她说。“看着你们这姐弟情深的，也还是让人……”说着，小红的眼圈似要红。“好妹妹，快别这样，你要愿意，我也给你当姐就是了。”金贵英说。“真的？”小红一厢情愿的，想得挺远，听了这话，竟有些喜出望外。“姐还骗你？”此时金贵英有些意识到小红的念想了，可她说出去的话，怎么也不能收回来了。“那好，哪天妹妹请姐姐吃饭。”“哎哟，小红，咱们还用那一套吗？”
“咋不用，我得了个姐姐，是小事吗？”眼见小红是热情高涨。“那咱们回头再商量，好吗？小黑，你换件衣服吧？”“姐，你说穿哪件？”“那你们先忙，我走了，姐，别忘了，回头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小红心里开了花，走了出去，心里舍不得走，可人家都要换衣服了，总不能再赖着了不是？于是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你也是够招人的，惹得人家姑娘，这心思用的，唉，要是……”她显然是想到了远一些的事。“姐，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没招人家，我从来可都是目不斜视的。”“姐没说你，我是说，你人精神，也还能干，不用你去招人，人家姑娘就喜欢你，姐没怨你的意思，回头姐还有事和你说呢。”“啥事？”
“好事。”“你就是为那好事来的？”“还真不是。”“那我就不明白了。”小黑挠挠头。
“那你就先别明白了，反正事得一件件地办，一件件地说。”贵英笑着说。“随你安排，姐。”“难怪人家小红眼馋呢，你还是真听话，我也是修来的呀，有你这么个好弟弟，也不枉了我这么些年……姐现在就一个想儿了。”金贵英心里很是乐，这么多年的苦，总是值得的呀。
“啥想儿呀？”“你能娶个好媳妇，过个踏踏实实的日子，姐就全放心了。”她也是不由自主的，就想先试探小黑一下。“姐，你扯那干嘛？”“你都多大了？姐还不该操心这事吗？”“那你就操心吧。”
“你听我的？”“能听就听。”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回头你要是不听，得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瞧你，姐，还这么认真，啥时我该听你的不听了？”“哈，那倒是。”金贵英乐了，“走吧，姐带你见个人去。”“见谁呀？不换衣服了？”“你一会儿就知道是谁了，你这身儿也干干净净的，换啥？我刚才是看小红粘粘乎乎，才那么说的，不然我看她一时半会儿不肯走的。”“哦。那咱们这就走？我去和先生说一声。”“不用了，我已经和太太说了，她说先生今儿没啥事要你办的。”
“大黑哥！是你？想死我了！”随姐姐走进大栅栏一家名为悦来的小饭馆，看到最里面那张桌旁，正自个儿就着盘花生米喝酒的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小黑激动地叫道。
“嘿，你这小子，还成，还认得出你大黑哥来！看你，都长这大的个儿了，真在大街上，哥还不大敢认你呢！快过来，让哥好好看看！”那大汉嗓门也大，震得这满屋子都有些嗡嗡的。他从桌旁站起身，有力地冲他们挥动着右臂。
“看你们俩亲的。”金贵英说着，和小黑一起走到大黑身边。“这小子，长得还真是精神！”现在，能够得着了，大黑伸出手去，爱抚地在小黑身上胡噜着，“也难说，谁的弟弟呀。”他向贵英投去一股深情的目光。“你还想都像你那样儿，五大三粗，野人似的？”她的目光中是难掩的爱意。“你不喜欢？”大黑才不管小黑在不在面前呢，在他眼里，小黑再怎么长也是个毛孩子，他还是该咋咋的，和他姐的事，有啥可瞒他的？“小黑，看你大黑哥，过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儿都不带变的。”“姐，有啥可变的，这多好，多亲。”“是呀，再过多少年，这亲还是亲呀。”粗模大样的大黑也是无限感慨。“是呀，想不亲也做不到呀。”贵英说。“怎么，敢情你是想不亲来着？”大黑接了碴。“想了，怎么着？”贵英横着呢，“啥都和原来不一样了，你以为怎么着呢？”“那咋就还亲了呢？”大黑嘿嘿笑着说。
“讨厌！”她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大黑也没容她白打，就势抓住了她那只手，握在自己手里，不肯放开。
“瞧你，让人家看着多不好。”贵英的脸见着些红。“我怕谁看呀？别人咱不认识，爱咋想咋想，没准还以为我是你男人呢，小黑看就看，我还怕他看不成？”
“呸，真没个正经。”她的脸越发红了“，小黑大老远的来见你，你光这儿胡说了。”“我这不是心里高兴吗？你知道，乐得我一宿没合眼。”“哼，就欠昨儿不理你，不认你，看你咋的。”她故意瞪着他说。“哈，后悔了？晚了！”大黑那份儿得意，“过了昨儿，说出大天去也是晚了，对不？”
“不对。”她咬着牙说。“你敢说不对？”“咋不敢呢？”她还嘴硬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大黑乐着要挟说。“这大庭广众的，你敢咋的？”
“嘿，别的不敢，我还不敢把你抱在怀里，咱这一顿饭就让你在我怀里吃？”“得，得，得，不说了。我服软了，行了吧。不然，你上了那混劲儿，也难缠的，这么老高的汉子，也不怕小黑笑话你。”小黑一直啥也没说，就嘿嘿笑着，眼前这景儿简直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我怕他呢，到啥时不也是小孩子？得，见到他这样，我就剩乐了，啥都不用说了，你昨儿不是告诉我了嘛，他在人家那儿干得好着呢。”“是呀。说到这儿，大黑哥，我告诉你，小黑那份儿招人，走到哪儿，这姑娘们都争着和他套近乎，连我也沾光儿。这不刚才，人家招待贵客的最好的茶叶，就让管事的丫头拿出来招待我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更别说喝过那么好的茶了，那颜色，那香气！”
“那好哇。你这心操了多少年了，该操得差不多了吧？沾他点子光也是该当的。”大黑说。
“哪儿就操完了？”“还没完？他这么好的差事，也能自立了，你还要把心操碎呀？”“说到这儿，大黑哥，你也不是外人，这眼前就一件让人费心的事呢。”“他的事？”
“可不呗。”“说说咱听听。”
“小黑，我就当着你大黑哥和你说了，他也不是外人，还能帮你拿拿主意啥的。”“姐，有啥你就说吧，我不打小儿就和你们俩亲吗？”“这话说的，让人这心里，啧啧，就剩个热乎乎了。”大黑很动感情地说。“他说的不是大实话？我们俩不是一直拿你当亲哥？哼，恨不得比亲哥还亲呢，可你呢，扔下我们俩就走了。”贵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唉，都是哥不好，这不找你们赔罪来了？你们打我骂我，随便儿，哥啥都认，哥是对不住你们。”大黑诚心诚意地说。
“都过去了，还说啥？”说着，贵英的眼圈就红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别招我啊，咱们又能见着，容易吗？还不高高兴兴的？提那个干嘛？怎么，你要还帐？”
“我一定还。你说咋还吧。”大黑盯着她，一片诚心，都在那痴痴的目光中了。“你还说？”这么说着，贵英终是没有忍住，两滴泪水挣脱了束缚，滚落在她的桃腮上。她急忙用手擦掉，努力作出笑容，“你们俩听着，我的正事是，有人给小黑提亲了。”
“好事呀，什么人家的女孩子？”大黑问道。少不得，贵英一五一十地将关家的情况，张太太的出面，向大黑作了扼要的介绍。“不错呀，也是咱东北人。小黑，你要是听哥的意思，哥觉得挺好，你自个儿觉得呢？”听罢，大黑立刻表态。他人粗心可不粗，听贵英说着，他就把她的心思琢磨透了，她显见是希望这事能成。姑娘各方面都挺好，还有啥可想的？他只有鼎力相助的份儿。他自然不知小黑和荷花那一段，虽只是有数儿的十几封信，那其中也曾寄托着小黑初恋的全部情感呢。说也曾，是从贵英的立场上说的，她希望，随着这一年多过去，小黑对荷花的心，能淡下来一些。这一年多，也难为她，咬着牙，绝不主动向小黑提起荷花，有信还不早就拿出来了？不说肯定是没信了，还说啥？她一直等着小黑心头的创伤平复，到现在该差不多了，正好是时候，提出英堇的事。
“要说那姑娘本身是没说的，小黑见天瞅得着的，我估摸着他也说不出啥不好来。就是，我怕……”
“咋的？有啥事我不知道？”大黑问。“是呀。”她转向小黑，“你大黑哥不是外人，我就把事挑明了，行不？”“随你，姐。”
“我说贵英，真也不枉了你这些年的苦，小黑对你真是……我都不知道咋说了，他一个东北的大小子，咋就这乖呢？这毛儿咋老是顺的呢？”
“你也感慨？刚才太太的大丫头小红就为他这听话，在我们面前磨叽了半天，不肯走呢。”
“别怪人家，小伙儿长得又贼好看，还仁义，哪个女孩子不爱？换上我，哈哈，不也得着他？”
“你又没正经！你看看自己，哪儿像个当哥的。”贵英埋怨道。“嘿，这不这么多年没当嘛，都忘了咋当了。”
“你还有说的，这叫啥理由？你听我说，你说的一点儿不错，小黑懂事听话，要不是有那么件事，本来我这当姐的差不多就敢把这门亲事应下来的。”
“小黑心里有人？”“嘿，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没变傻，来得还挺快呀，还一说一个准儿。”“可不呗，还能有啥事儿？他好看人家喜欢他，人家好看他就不兴喜欢人家了？一千个他不喜欢，那第一千零一个，没准他就看对眼儿了呢。”“好你个大黑，咋这明白？是不是老盯着人家漂亮的大闺女小媳妇瞅了？这好看赖看的，你掰斥得还真清楚。”贵英笑着说。
“这眼一溜，还分不出好看歹看来？可咱哪会有心思去瞄别的女人呢？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咱大黑这辈子都没正眼瞅过第二个女人。”大黑一片丹心唯天可表的样子。“咋说着说着，又说到你那儿去了呢，谁管你？”她抛给他一个全然不同于自己语义的眼风，直看得大黑这心都要溶化掉。
“那小黑，你看上过谁？告诉哥，让哥看看，是不是值得你老守着，放不下。”
大黑说。
“现在这事儿是，就是想守，都不知咋守呢，这人都一点子音信也没有了。”小黑还没说话，贵英就搭言道。“咋就到这番地步了呢？”大黑自是难以理解。于是当姐姐的又把荷花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要是早些时候，这亲事我都不会提，可都过了1年多，往2年头儿上走了，再咋的总也得有个了吧，咱怎么也不能指着这断了线的风筝再飘回来吧？”贵英感叹道。
小黑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是呀，小黑，我这么说吧，你这事和哥同着你们姐俩的事不一样，咱们那真是知根知底儿，多少年在一块儿的，所以这根基也牢靠，隔多少年，再见了面，还是老样子。当然，哥不该离开你们，哥知道错了，不就拼命找你们？老天有眼，让哥找见了，哥这乐真是别提了。得，咱还是说那事，我得说，那唱大鼓的就不一样了，走南闯北，她哪天不见到些新人？你就是天好，也保不齐她哪天又看上谁不是？咱这么说吧，不一定她先动啥心思，可你们说了，她长得特好看，这我信，不然你小黑也看不上眼呀。还是我那话，她好看，又天天在人前晃啊唱啊，能不撩拨人吗？谁能保没个比你强的，不说比你强，就说和你差不多的吧，人家八成比你还有钱，人家要是死追呢？你为啥认识她的？不就是那天一个阔少儿没完没了地缠着她？那是她没看上眼，可天天见人，谁能保就没个让人顺眼的？那她一寻思，和你隔那么老远，就那么一面的交情，给你守个啥呀？人家那么想不也是挺合情合理的？”
“那她也该给我来封信，告诉我呀。”小黑终于说话了。“来信告诉你啥？她咋说？说我有相好儿的了？人家本来不是也没应承你啥不是？人家不来信，这意思不就再明白不过了？原来是走哪儿都告诉你，两人互相念想着，不给你写信了，就是让你知道，不用再那么你惦记我、我惦记你的了，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嘛。”大黑一套一套的，说得还真在理。看得出来，他对那萍水相逢生出的情愫不大以为然。
“老听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大黑，今儿我还真是不服你不成，咋说你也归不上士里去，人家那该是说有学问的人，可你现在这一套套儿的，也说得呱呱儿的。”贵英是真心喝彩。
“你以为我这些年光卖苦力哪？你把人看扁了。”“这多年没见，想当然的，我可不还以为你是那说不出啥正经的傻大黑吗？有啥不对的？”贵英的嘴还能饶他？“对，对，我的好妹妹，你哪儿有不对的地儿？都是哥对不住你们。”“别又招我啊，先把小黑的事弄好，再说别的。”“是了，好妹妹。”
“真酸。”贵英笑着说。小黑也噗哧一笑，“你们俩还和当年一样。”他说。
“要不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这人和人呀，打小儿和谁好，这心里就想和她好一辈子呢。”说完，他马上意识到，这话是符合他的情形了，所以说得畅快，可此时对小黑说却不大合适。咋的，想让他抱着对荷花的深情不放？那可是他的初恋，是他第一个看上的女孩儿呀，不也得算打小儿好的？这大小不本就是相对的嘛。
“当然，打小儿的情分，谁都珍惜，可还有个缘分管着呢。”大黑正在琢磨，如何把自己刚说出的话圆了才好，贵英说话了，“人必须知命认命，当然，小黑，姐这么说，绝不是要勉强你做啥，你现在比咱俩当时好过多了，不用为了生活就必须得咋着咋着，不然就过不去。”
“我知道，姐，是你为我创造了好条件。”小黑确实十分懂事。“不用说那个，姐心甘情愿，就是为了你能有今天，不用拗着自己的心去做啥。
可姐还是要提醒你，你大黑哥刚说的那真是有十二分的理儿，眼看着你和荷花是没有缘分的，你就是苦等下去，也不会等来啥的。”
“只会让你自己苦，还让你姐把心也疼死。现在还加上我，你大黑哥不也得难受死？”大黑一语中的。
“那姐，我就答……”“你不用马上就说定啥，”没等小黑说完，贵英一下子打断了他，“这么大个事儿，关系你一辈子的，姐不愿意你有一丁点儿勉强，姐不就为你能过好吗？你好好想两天，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然后再告诉姐，你究竟是咋想的，好吧？”贵英对弟弟的体恤堪称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