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哭了。她是强忍着，憋了一天后，在被窝里哭的。同屋睡着另外两个丫头，小兰和小青，她没有嚎啕大哭的条件。
自打团座夫妇在主人房中坐下，她把茶端进去倒好，又走到院中之后，泪水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不能哭，我绝不能让人看出来我难受。没人同情我的，我只有自己扛着。”这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好多遍，愣是靠它鞭策着，熬过了一整天。
就好像老天爷存心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一般，下午，小黑的姐姐金贵英也赶在今儿来了。眼看着她和关家的人，特别是那个最讨厌的小丫头英堇有说有笑的，小红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满院子的人，一个个都眉开眼笑的，特别是关家的人，那眉毛扬得，恨不得都扎到头顶上去了。小黑她姐本来和自己是不错的，今儿好像态度也和往日不一样，心思好像都对了关家的人了。其实这是小红的错觉，那边厢，金贵英还纳着闷呢，小红这总是喜眉笑眼的姑娘，今儿怎么打蔫了？不错，要办的喜事与她无关，可也不至于这样呀，必是有别的原因。她哪里想的到，小红痛苦的直接原因，就是令全府上下洋溢着喜气的那件事。
“爹，娘，你们在哪儿呀，就不能帮你们苦命的女儿一把呀？”此刻，她头扎在被窝里，泪水已经把花被里打湿了一大片。她真是不知能向谁去求助了，早已成为她生活的动力，她快乐的惟一源泉的那个美丽的梦，破了，一下子就破了，破得那么残酷。她能感觉到，能分明地听到，在她心里，砰的一声，炸开了一个洞。她此刻的无望是可想而知的。自幼她就明白自己的社会地位，到张府后，她勤勤勉勉，尽心竭力地干，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将来有个好归宿。小黑的到来激起了她最美好的愿望，她不可抑制地将自己的未来与这个让她每一想起就心跳不已的人连在了一起。她知道想实现愿望远非易事，但在这事上，一贯有主意的她竟无法做自己的主。她从来就没有沉于梦想的资本，对此她是怎么也不会骗自己的，所以从好梦成型的那一天起，她就一刻也没有昏头过，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她是一清二楚的。“老天爷，活这么大了，我这是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美梦，这梦让我从心底暖洋洋的，让我第一次对日子有了个自己的盼头儿。我求求你，别让我这梦破了，好吗？求求你，如果最终一定要破，也晚些破，让我带着这美好的念想，多过些我该是最美好的年月吧。”再穷，再苦，也该有相对最美好的青春年月，也该有做梦的权力吧？何况她现在的日子从物质的角度讲已是比下有余，所以梦就更得有点精神色彩。那是她发自内心的乞求，她重复了多少遍了，深深地寄托着她全部的青春欲望。最说明她的心的当是后半部分：即便是醉生梦死，她也希望多一天是一天，哪怕是将来会向她索取生命代价的鸦片，多服一日也是好的。原因很简单，这梦是无可替代的，是她所有过的惟一的具体的梦，是倾注着她满腔青春热血，倾注着她对生活的全部期望的梦。
难怪她竟然向记忆中无半点印象的爹娘求助。她不知能乞求何人伸出援手，甚至不知能向何人述说心中痛苦。主人和关家好，即便是因为与小黑毫无关系的事，但只要他们好，就意味着自己的希望的破灭。还去指望夫人将来给她做主？可能吗？她就是有一千个麻醉自己的心，也不得不正视这一事实。而向从没在她心中形成过具体印象的爹娘求助，实在是她在绝望中不自觉地发出的呐喊，就在发出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了，这一呐喊是全无意义的。还用说嘛，她是他们的骨肉，他们如果有一丝能力，她能到今天这地步吗？
泪水汩汩而来，仍似冲不尽她的彻底绝望。
对世间的一些事，要有所感悟，确实需有大智慧，而对有些事，又确实不用牛刀。小红仅看到主人和关家夫妇坐在一起，就因自己的美梦破灭而痛苦万分，正说明了这一点。
思维朴素的小红想的没有一星差错——尽管她从心底但愿自己判断有误——紫婕与树青的未来得到大人们的首肯，当然了，不止是首肯，应为玉成才是，此时，若论最高兴的，竟难分是紫婕本人还是英堇。这两个小莫逆真真的是心往一处想，而让她们想成了一件事后，精力充沛的她们从哪个角度说也断没有止步不前的可能。一个人的终身有着落了，另一个的呢？一好不够好，一定要双好才是好上之好，所以这一帮一是铁定的了。于是，乐得如在云中天上的紫婕一刻也没闲着，所谓沉浸极乐勿忘己任者，非她莫属也。她马上就开始策划，怎么让英堇尽快遂了心愿才好。
“妈，我生日那天，把小黑他姐也请来吧。”在晚饭桌上，紫婕轻描淡写地对母亲提出了要求。
“哦，也好，我倒是从心里喜欢她的。只是，我的大小姐，您什么时候管过这些琐事？今儿啥风吹的，您费起这心来了？”张太太哪费吹灰之力，马上看透了女儿的小狡猾。
“我就不兴有个提议？再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呀。”紫婕感受到了母亲审视的目光，说道。
“敢情大小姐您是为我着想呀，谢了。”张太太话里有话的。“听话听声儿，那你说我是为谁着想呀？”紫婕回了一句。“我的大小姐，您自己说呢？”当妈的笑咪咪地问。“我说你们娘儿俩是干嘛呢？打哑迷呢？欺负我一人？”张先生哪能闲着，也出来装傻。
“就你不知？我也不知道大小姐是为何呢，操起这心来了。”“紫婕，那你就告诉你的傻爹傻娘，你倒是为什么呀？”张先生说。“说那么多干嘛？请人家不就得了吗？大家都高兴的事儿，还是妈喜欢的人。”
紫婕说。
“那不得说清楚，我闺女要是单为了我，把我喜欢的人请来，我对她的孝道该有所感吧。可要不是为我，或者至少主要不是为我，我可就不承情了。”张太太款款而言。
“妈，你话真多，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定了就完了，还没完没了。”紫婕小眉头皱了起来。
“记得我昨天和你说什么了吧？”张太太对先生说，“看你闺女这样儿，是不是该骑马打枪？”
“好在也没要嫁南蛮子。”张先生笑着说。“你说什么呢？我家祖上可是南边来的。”太太立刻颦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口滑，万请恕罪，我这里叩头了。”他忙连连作揖。“哈哈，看你们俩，都老夫老妻了，还总逗个没完。”“好你个小丫头，这就敢嫌你爹娘老了？将来你就知道了，这老岂是轻易能言的，有的人20岁就老了，有的人50，甚至70岁，仍有青春的。”张太太说。“是吗？可能吗？”显而易见，紫婕大不以为然。“当然，信不信由你，你现在自然很难理解，你就记住你娘今天的话，争取保住青春吧。”“与自然规律抗争，谈何容易。”紫婕哼了一声，说道。“当然不会容易，不过，如得天佑的话，可也不太难的。”
“何为得天佑？不解。”紫婕说。“要我例举？”“夫人请。俺这里也茅塞待开呢。”“我就列第一重要的吧。”
“甚好。快请。某虽愚钝，举一反三还勉强来得。”张先生说。“能反且至三，何愚钝之有？”“你们真是话多，这么多年了，总贫不够。”“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你以为能有你爹妈这景儿容易哪？你还不赶紧学着，够你将来受用无穷的呢。”张太太说。“哼，谁学得了你们。”紫婕露出不服的样子。“那是你灵性不够。”“我怎么灵性不够了，就你们俩聪明，行了吧？”
“嘿，这孩子，还没成人家的人呢，就和亲爹亲娘划清界线了。”张先生也出来打趣。
“可不，自人家一来，就和人家一家人都亲得……我这儿都醋了两年了。”张太太笑着说。
“让人家听听，你们俩怎么回事，合伙儿欺负女儿。”紫婕小嘴噘得老高。“哎哟，我的大小姐，我们几个胆儿呀，您的后盾是留洋的，咱一个大门不出的……”
“你这哪儿像当妈的说的话呀！”紫婕心里当然乐了，但这话还是要说的。“看，紫婕都不高兴了，快别逗了，说正经的，把你的单传不老秘方告诉我们吧。”“说呀。”“看这孩子，还不稀罕的样子，这三拜九叩金银难买的东西，我凭什么还要上赶着说出来？”“得了，妈，求求你了，说吧，让你可怜的女儿也学学。”紫婕赶忙变了态度。“喂，这可得说清楚，你哪儿可怜呀？说你可怜不就是说我们没好好待你？”张太太不干了。
“妈，你今天是怎么了？我说我可怜是说我没你的才貌，不对吗？将来也一定不会像你这样总是年轻漂亮的，不就是为这个，找你要秘方吗？”紫婕话也跟得上。“你既如此说，我能不传吗？单传也只好传你了。”“怎么我听出不情愿来了？”紫婕说。“我就是不情愿，也别无选择，是吧？你听我说来：人这一生，心境是最为重要的，而对女人来说，影响其心境的首要因素就是男人，她与之共同生活的那个人。如果有运气，找对人，那个人的作为方面都不说，关键是他如何对你。你听说过西方人结婚时所说的，‘无论好坏，无论贫富，无论健康患病，永远相守’吧，说得那么朴素，可真真是精粹之语。如果一个女人能得到一个永远包容她、疼爱她的男人，那么，即便生活中会有别的不如意处，她也会为真心的欢乐所滋养的，也就不会随时光的逝去而日渐衰老了。”
“此即如意君缘何得其名，永保如意耳。”张先生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哪儿那么多话？”太太自然还伴以一瞪。“你们说什么黑话呢？切口够多的呀。”紫婕道。“你爸没正经的。别理他。”“就你有正经的？他总宠着你，什么都依着你，我知道英文的说法，‘alwaysthere（永不疏离）’，所以要说不正经，我怕你也难逃干系吧。”紫婕笑着说。
“看不出你这小丫头还有点儿口才呢，当然了，我还是那句话，好的都对了别家人了。呜呼哀哉。”张太太说。
“冲你总这样拿女儿开心，能说你正经？都是我爸惯的，你就剩任意而为了。
妈，我得问你一句，听你刚才那意思，找对人了，你就能为所欲为了？”“问得好。我先问你，找到你最可心的人后，你会为所欲为吗？”“我不会。我会在意他的。”紫婕很认真地回答。“嘿，我的大小姐，咱这儿给您喝彩儿了。”张先生说道，还伴以掌声。“你们俩都没正经。”紫婕嘴噘得老高。“我的大小姐，咋怎么着都不对您的意了？你对我们俩一贯说一不二的，却懂得在意别人，不为所欲为，你爸给你叫好，你还说我们俩都没正经，倒就剩你是好人了？这闺女养的，我的大小姐，你这可还没出门子呢。”张太太道。
“我是说实话，这家总得有点儿民主空气吧？”“那是，那是，怎么说咱们也不敢逆历史潮流呀。大小姐您随意说。”张先生忙插话。
“既如此说，妈，我觉得你说得不全，我得给你刚才说的做一点补充。”“欢迎。咱家洗耳恭听。”
“咱家耳洁如玉。”张先生哪能不吭声。“你别糟蹋玉了。”紫婕道。
“难怪你妈说你，说你没大没小一点儿没过吧？你对别人家礼貌有加的，就是对你亲爸亲妈无礼。”“开个玩笑不成？就许你们和我开？民主可是须臾不能忘的，民主万岁！”紫婕说。“得，得，民主小姐，都是您有理，请您指示，成了吧？”张先生道。“那我就说了，有你们这样能言善辩的爹娘，我要不说话，准让你们的唾沫淹死。”“敢情咱俩一直压制人家大小姐来着？”太太问先生，后者自然作不解状，“我还真没觉得。紫婕，压制你你还这样呢，要全由你，房上还能有瓦吗？”“反正这家里你们俩真是拧成一股绳，拆都拆不开的，大事小事，无一例外。”
“以此还不足以说明我刚才的话，大小姐您还有要补充的？”“当然，我要说，那宠你依你的人，一定要是你真心相爱的人，不然，也不稀罕，也全无用处的。”“说得好，虽是自然之事，还是要谢大小姐您又重申一下。一定要寻得这世界上配你最合适的那独一无二的人来伴你，那才是重中之重的。”“紫婕，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般深刻了？”当爹的又发言了。“切身体会，自是深刻。”没等紫婕说话，当妈的搭言。“又来了？好了，话也说完了，我也吃饱了，我找英堇去了。”紫婕放下筷子。“迫不及待的，要报信去？”张太太问。
“有什么可报的？”紫婕反问。“你知我知。”“就留我一个蒙在鼓里？”张先生接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