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洞房的人们终于在村里长辈儿的催促下，意犹未尽地离去了。小香听见那个刚刚成为自己丈夫的人把门栓插好，向自己走过来。
那步履咚咚的，重嗨嗨的砸到地上，听着他该是个彪悍的汉子。彪悍好啊，将来一辈子都要跟他过呢。这一带还时不时地闹土匪，要是嫁个体弱的男人，心里还不先就虚上了？自从二娘到家里提起这门亲事，看到父母认真考虑的样子，小香就暗自希望，二娘的话不要离谱才好。“关家这日子比咱们一般庄户人家可要好些着哩，一两年的粮还真是有，家里那独子，可是个精神小伙儿呢，二娘能给你家找赖的？这方圆多少里，你家小香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呀！”这是她的原话，小香当然不敢全信，但心里还是在想，他可别是丑八怪才好，当然是越精神越好了。人真是没办法，不敢信不敢信的，也挡不了这盼儿不是？不用说，皆因她这如花的二八妙龄，不爱漂亮小伙儿爱啥样子人？父母还算疼她，虽然家境不好，也没以嫁妆为重，而是嘱咐了二娘，一定要给小香找个像样的男子。可能是十里八乡的，说道起哪个姑娘最好看水灵，人们还真是公推她，这朵鲜花要是插到牛粪上，身为花匠的父母实在是无法忍受吧。本着真正对女儿负责的精神，父母没有对二娘的话偏听偏信，特地打发了个靠得住的亲戚，大老远地跑了一趟，对二娘的话进行了核实，确认后才接受了人家的聘礼。
当然，相貌好不是小香惟一的盼望，她还希望他能对自己好，而其中最重要的含义是，他绝不要来不来就动手。要说东北男人，打老婆是有名的，小香承想着，他能像自己的爹那样也就凑合了。要说爹脾气也够暴的，一点小事就急里暴跳的，呜嗷乱叫，可他总还算没动手打过娘，这就是左邻右舍中一等一的男人了，别的叔叔大爷们，恨不得3天不打老婆就难受，一天到晚这耳边传来的，净是大人哭孩子叫了。
“我给你把这玩意儿揭了啊，都说你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我可得看看了。”
小香企盼的精神小伙儿说道。
“等等。”小香伸出手去，挡在红盖头前，“那你要是觉得我不好看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怎么就脱口而出了，怕是只有自信的女子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那……”他的声音嗡嗡的，透着十足的底气，“咱还真没想过，这些天咱可盼的都是美人呀。”听得出来，他是笑着说的。
“那你可得准备好了，我可丑呢。”她的胆子还是够大的，还隔着盖头两眼一摸黑呢，就敢和他逗乐了，也许她还是自知美貌吧。
“嘿，那我更等不了了。”一只有力的大手拨开了她作为屏障的小手，许是在那一触中感受到了她的肌肤那难得的细腻，他没舍得放开，就势握住了，用另一只手，一下子揭开了那块红布。
“谁说你丑来着？从此以后，谁敢那样说，我捶扁了他！”端详了几秒钟后，他发出了豪言壮语。
“是吗？”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一点儿不怕，也一点儿没有像一般的新娘子那样，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于是，就那么四目相对的，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下。而后她笑了。因为她心里真的是开花了。二娘的话没错，他浓眉大眼的，可精神儿呢，而且，人看着也仁义，敢情自己真的这么幸运？
“得，咱一个庄户人家，能找你这么个好看的老婆，真是知足了，快让我亲亲你！”他喘着粗气，将脸贴了过来。
“你扎我。”她本能地娇声说，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摸了一下他那发青的连鬓胡子印记上些微冒出的胡碴。真是个帅气的汉子！看着他铁青的面颊，她在心里喝了声彩。
“你还嫌扎？这还是昨儿特地借了三子哥上次回家时留下的刮胡刀刮的呢！就一晚上又长出来了？这还扎着你了？”贴着她粉嫩的脸，他的呼吸越见急促。
“就是嘛！”在他那雄性气息的覆盖之下，她的声音细小了些，愈显娇嫩。“那我可不管了。我要扎你一辈子呢！”说到这儿，他一刻也等不下去的样子，一个猛子把她压在了身下。
头一个夜晚就定下了这好得不能再好的基调，美人配仪表堂堂的汉子，这完全由家长包办的婚姻，竟让小两口都落了个心满意足。看着脾气秉性也挺合，两人这头几句一说，本该是小媳妇的她一点也没处在下风。接下来的日子，就剩和美了。他干多累的活儿，脸上那乐呵呵的表情都不带变一丁点的，而她就更别说了，活脱脱一朵绽放的花。
也许是他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吧，婚后3个月，他竟然跟她说，要离开她。
“这日子你不喜欢？”她一个愣怔，差点就说出“你不喜欢我”这话了，可她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咋会呢？”
“那你上哪儿去？”她这泪都要上来了，“我早就听说过这话了——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咱还没孩子，可那不是说快就快的事？你还想要啥呀你？”
“我要出去挣个出身来，男子汉不能就憋在这儿，天天种地，就这么一辈子。”“谁不是这么一辈子？”“你看人家三子哥，他昨儿回家来了，才两年，他就当上连长了。”“你看着人家眼红？人家还看着你得蜜呢。”
“娶了个大美人？”“谁不这样想？这男人女人们，看我的眼神，我还不明白？唉，可我还是留不下你，对吧？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好好过日子呢？咱们这日子不是比村里多数人还强？我不嫌日子不好，你还闹什么事呀？”她急切地问了一溜问题。
“正是因为你好看，咱俩这么好，我才不能让你老过这马马虎虎的日子，我才该出去，一刀一枪的，挣出个前程来，让你有点儿福享呀。”“我这样就挺好，和你在一起就好，没想还要什么福。”“我是男人，越是知足，越要往远想。”“那就一定要去耍刀弄枪地拼？你想到了没，那拼的可是命呀！那刀枪是长眼睛的吗？”
“你男人还没个眼，没个机灵劲儿吗？”“唉，这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就这样了呢？你啥时能混出来，回家来呢？”说到伤心处，她的泪就流了下来。
“别哭。”他伸出大手给她擦着泪，“我都想好了，好坏就两年，我查看了一下，咱家这日子，就这么着过，还够吃两年的。你也不用干啥，照料好爸妈就行。两年，混不混出来我都一定回来。”
“你说话算数？”“一定。运气好我就像三子哥那样，当上个小官，咱这日子就能有个变，要是没本事没运气，我就回来好好守着你，什么都不再想了。”“嗯……”她琢磨了一下，觉得他是个有主意的人，都想到这份儿上了，哪儿就拦住他了？他就是答应留下，心里还不总和长草似的？不如放他去，他说不就两年吗？好在还年轻，有自己在这儿，不怕他不回来的，到时候，他扑腾不出个啥，还不就死心了？“拉钩儿，就两年。”她伸出了小拇哥。
“拉钩。”他赶紧也伸出小拇哥，他还真没料到，没费太大的劲儿，美人老婆就答应了自己那不大合理的要求。
她的性格，与别的女人比，还真的是不大一样，她有主意，也敢作敢当。但是，男人走了一个月后，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是最需要男人关爱的时候，可自己竟把他放走了，她能不悔恨吗？你怎么就不能拖几天？他急他的，你急个啥？晚些天他知道有了孩子，还不就不走了？她真怨自己，可想想为时已晚，悔死也没用，没有受娇惯的命——本来还真有点子的，自己愣是撒手不要，怨谁？——只能咬牙挺着了。可就在再有两三个月就要生的时候，一伙土匪洗劫了村子，挺着大肚子的她被公婆藏在草垛里，可两个老人家自己却没能逃过那场劫难。土匪离去后，万分虚弱的她草草地掩埋了公婆后，踏上了漫漫的寻夫路。
谁都知道，她这身子是绝不该受那颠簸之苦的。可不走行嘛，房子被土匪烧成了灰烬，她不离开的话，住在哪儿呢？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投奔村子里无论婆家的哪个亲戚，都不方便。关键是，过后听乡亲们说，土匪是奔她来的，他们不知听哪个多嘴的说了，一个模样特俊的女子嫁到这村来了，就动了心，抢她去做压寨夫人。据说那些土匪连她娘家是哪村的都门儿清呢，这么一说，也不敢回娘家了。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眼前只有华山一条路，虽是一想就千难万难的，那就是效仿孟姜女，去寻夫了，自觉着不至于落个哭死的下场吧。
幸亏她自小就比别的女孩子有主意，不那么听话，在该缠足时，她死活不依，大人给她缠上，她就拆掉，几个回合下来，她娘没有工夫再和她撕来扯去的，便对她爹说，咱穷人家的闺女，不缠就不缠吧，反正将来也没享福的命，怎么也得干活，大脚还方便些。再说也只有嫁到穷人家去，人家兴许和咱一样想呢。她爹想想在理，也就同意了，日子够苦的了，她一个女孩子，将来有的是罪受呢，容她现在少受些吧。就这么着，她就免了那茬罪。而得以幸存的大脚不仅没影响她嫁作人妇——她的美貌名声在外，人家全顾了她的脸蛋好看了，也就没理会她的大脚——而且真真的使她大为受用。挺个大肚子就够难的了，要再加上个小脚，可如何是好？她还真幸运，不仅真就靠要饭找到了夫君，还赶在分娩前找到了他，完成了那近乎奇迹般的寻夫之旅。她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丈夫讲述着诸多不幸，由于勇猛已被提升为排长的他就被连长叫走，打土匪去了。她那仇恨满胸膛的彪悍男人自是百分之三百的骁勇。而在距他不远处，在时断时续的枪声中，她在房东老太太的帮助下，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给他起个啥名儿呢？”凯旋的他对着这新生儿，嘴咧得说什么也合不拢。
“你说叫啥就叫啥呗，叫啥都好。”虚弱的她由衷地笑着说。她曾不止一次闪过那样的念头：男人这模样，要生个女儿，不得比自己还好看？可她是绝不敢往那方向去盼的，这将来能指望的只有儿子，谁敢先盼女儿呀？老天爷长眼，先让自己找到了夫君，还让他们如愿，生了个儿子，多高兴的事呀！
“那就叫树青吧，我总想，这树是不会死的，就算有时受点子病啥的，总还是能挺过来，长青的。”关排长显然是有过些思考。
“好哇！就叫树青，保他个长命百岁。”她自是十二分的赞同。要去数行伍出身，博出了前程的人，不是太难，而且从这个意义上讲，小香的男人也不是最成功的范例。他靠着勇猛不怕死一阶一阶地往上升，可升到团长就止步了。他骁勇依旧，身先士卒，可就是没用，在这阶上一待就是若干年。他心里这个急呀，当兵为的啥？不就是当官吗？可是……幸好，他有了心爱的儿子。儿子1岁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了。刚出生时太小，他的官阶也不够大，谁见过排长能拖着家小的？他只好把老婆和新生儿安置在一个可靠的部下家里。在这一年里，他真是玩了命地打仗。当然了，促使他那样干的还不止一个原因，有对土匪的深仇大恨，更有挣出个地位来的迫切需要。
熬成团长后，至少他可以随时较为妥当地将老婆儿子安排在自己身边了。按说，作为一个农家出身的汉子，这样他也该知足了。和他一起入伍的，有的还是大头兵呢。除他以外，混得最好的，也不过刚当上连长，那就很不易了，本来嘛，在队伍里干，总得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呀。了解底细的人对他的飞速升迁还真没什么气不忿的，他是多次用性命作赌，赌赢来的。在本来输赢都十分可能的人生游戏上押宝，不止一次获胜，他是该知足的。从表面看，他是挺知足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知足，心里总有什么在闹腾他，让他的心踏实不下来。本不精于算计的他心里总是在盘算着什么。
都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关树青打小就透着聪明懂事。1岁以前，母亲带他借住在别人家，尽管是父亲的部下家，那也是给人添了麻烦。他一个小小的婴儿，就仿佛懂大人的事一般，还在月科里就很少哭闹，夜里更不折腾，不去要求大人从睡梦中起来，为他忙吃忙拉的事。才2个月大，大人和他说啥，他就宛然一副领会状。多年以后，他父亲还津津乐道地向人们重复着他那个自幼懂事的范例。那是树青3个月大的时候，他在戎马倥中抽出点空去看宝贝儿子。他那是别后第一次与儿子相见。树青是真认识亲人，依偎在亲爹怀里不肯动，对爹给带来的花花绿绿的好吃的好穿的全然不感兴趣。大约一个时辰后，军务在身，他爹不得不走了。这时，小树青竟立刻无声地流出了眼泪，直把他爹的心酸的呀。“他那么小个孩儿，就知道不闹，哭都不出声，知道我要走，他是真的伤心，又忍不住哭。你们说，3个月大的孩子，不叫我疼死咋着。”团座日后常对人这样说起。
孩子随他妈来到新晋升的团长身边后，团座的生活和心里那叫一个充实，真是别提了。他很快就发现，树青实在是有灵性，可谓过目不忘，大人教什么，他一遍就记住。这使团座在欣喜之余，马上意识到良好教育的重要性，谁都明白，近朱者赤，那要是近了墨就不好了。于是，本来只该让团座高兴的事就开始闹腾他。由于一时间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就利用职务之便，在所辖的队伍中开始不拘一格地挑选人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写会算的伙夫，于是破格提拔他到了团部，不为别的，只为让他教树青读书认字。这位前伙夫本是不得已去做那粗糙得不得了的大锅饭的，得此美差，自是十二分的努力，再加上树青又不止十二分的聪明，两三个月后，团座就有了个令他自豪不已的保留节目：每有重要场合，他都要童音朗朗的树青为人们背上几首他这个当爹的并不懂的唐诗宋词，去博个满堂彩。
他心里的满意就别提了。不过也难得的是，他这个没文化的穷汉子，混到这份上，竟然没像大多数人那样，小富即安。他心里明镜似的：全东北不就出一个张大帅？绝大多数不会识文断字的人，还不是只有吃亏的份儿？这不他自己就蹉跎在这儿了？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该有张大帅那样的前途，他并不敢有那样的非分之想，只是，就此打住，他不由心有不甘地去对其原因做些朴素的分析，而他得出的最重要结论是，自己没文化。继而他就立志，要让绝顶聪明的儿子有充分发展的余地。
树青的唐诗宋词背得越发的呱呱的，可他爹明白，仅有此是不够的，必须要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使他将来能真正出人头地，改换门庭。团座觉得，那是自己未竟，也不大可能竟的远大理想，幸好有这么个提气的儿子，否则他这高标准的理想可如何实现？
5岁时，树青就上了小学，在南方这不算什么，在北方就太少见了。团座的急迫可以想见。他将前伙夫改任为家教，每日监督树青的学业。其实这监督完全多余，仅仅2个月的时间，树青就从一个年幼受欺负的新生，变成了一个成绩优异备受老师同学青睐的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