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将军耀武威，人如轻燕马如飞。黄金箭落星三点，白玉弓开月一围。
箫鼓声中惊霹雳，绮罗筵上动光辉。回头笑煞无功子，羞对熏风脱锦衣。--《射柳》元张弘范
自建炎二年出使金国奉迎二圣未果，宇文虚中至今已经在北地度过了七个春秋。
在其他被扣押的旧同僚看来，放弃为故国守节而仕金是可鄙的小人行径，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从宣和上书反对宋金联盟遭到贬斥开始，他收到的讽刺和白眼还少么？六年幽闭，他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老迈虚弱、时日无多。欲成大事，则不能再拘小节。他舍弃名节，换取宗干和完颜亶的赏识信任，一切似乎都正按照他的心意发展，直到此刻。对宇文先生言听计从的皇帝，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一定有人背着他跟皇帝说了什么。是谁？是他？还是他？抑或是……她？宇文虚中眼角的余光逐一扫过看棚中的臣属侍卫，最终落在皇帝御座边女子的身上。
银铃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鞠场。
对于宋人来说，宗翰是魔王的化身，然而在所有女真人心中，宗翰是灭辽破宋的大功臣、大英雄。魔王也好，英雄也罢，宗翰的勇武是无人可以质疑的，年轻时可以徒手伏虎搏熊，骑射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年过半百，但宝刀不老，跨马引弓，三箭全中，虽然只两次接到断柳，但仍是了不起的成绩，引得全场一片叫好声。
“太保真是上年纪了。我记得从前射柳，他从来都是三箭皆上等。”完颜亶感叹着。于他而言，宗翰是皇权最大的威胁，没有什么比看到对手老迈虚弱更令他欢喜的了。然而他亦曾是宗翰的崇拜者，英雄迟暮，唏嘘便在所难免。
银铃微微点头以示认同。其实照她观察，方才宗翰完全可以接到第三支断柳。不过既然皇帝没有看出破绽，她也没必要多嘴多舌兴风作浪。
宗翰珠玉在前，宗干和宗磐亦不甘示弱。
女真重骑射，若射柳不中，虽不会受到后世元人当众脱衣的惩处，但观众们或轻蔑或嘲弄的眼神就足以令其羞愧的无地自容了。宗干因为足疾不事兵戎年久，宗磐平日里养尊处优，但毕竟都是年少便经历战阵的，尤其宗干，曾与辽国精锐大军厮杀过大小数十仗。金鼓声、号角声、马嘶声，刺激着他们蛰伏的血性，种种杂念已经被抛到了混同江，心中所想，就是决不能在这鞠场上丢了完颜家男人的脸面。跃马而出，宗干两中柳白、一中柳青，没有接到断柳，宗磐一箭射中柳白并接到断柳，另外两箭则都射到了柳条青处，也都算得上不错的成绩。
皇帝与三师射毕，其余宗室、勋贵、大臣次第登场。内侍奉上香茗、鲜果，以及软脂、蜜糕等四色茶食，完颜亶饮了一盏茶，命大兴国请三位伯父到御棚来一同观赛。
“看来今年射柳仍是太保赢了。”皇帝放下茶盏，侧头对银铃道。
“那未必，这才刚开始呢。”
“妹妹以为有人能赢太保？”完颜亶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怎么不能？哥哥也忒小瞧咱大金的勇士了。瞧着吧，若真没人胜过大伯，那我就去夺了这个状元、好好羞臊羞臊他们。”
完颜亶闻言大笑：“你看你，为朕做个前导推三推四，现在倒是来精神了。那就说定了，不许反悔。”
“什么不许反悔啊？”洪亮的声音出自宗翰之口，他的身后是宗干和宗磐。
“大伯好。二位伯伯好。”银铃立刻站起来给长辈请安。完颜亶坐着没动，只是颔首致意。宗翰三人向皇帝或拱手或躬身，落座之后又接受棚中伴驾臣子的见礼，好一阵纷乱之后才安静下来。
“公主说，今天若没有旁人能胜过太保，她就要下场夺标。”完颜亶好心情地跟宗翰解释。
“哦？”宗翰眯了眼，“若被铃儿夺了第一，那今天下场这些家伙都得罚俸禄。”
“怎么说？”宗干插言。
“一帮大男人比不过个小丫头，那不是废物么？我大金的天下靠他们来守，能放心？罚俸禄还是轻地了。”
“嗯，粘罕说的在理。不过要我看，罚银子就算了，大好的日子别整那些糟心的，不如提高赏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蒲鲁虎这主意好。”宗干赞道。蒲鲁虎，是宗磐的女真名。
难得今天三个人都挺高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倒把皇帝晾在了旁边。这样的情形，完颜亶也习惯了，总之就是他们拿出章程他照办便是。
银铃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作听众。她笃定自己无需出场，堪比大伯的神箭手她至少能数出五六个，比如小昭的爹；再说她也不是真的想要夺标，父亲不在了，出风头的事，能避则避。她只盼着射柳早早结束、好去看乌禄还有几个堂兄弟练球。这是早就约好的，迟迟不露面，见了面肯定要被抱怨个没完。
银铃正在心里碎碎念的工夫，冷不防场上突然鼓声大作。传报，乌林答石土黑郎君三箭全上！这是第一等的好成绩，除去皇帝颁赐，他还将得到太保、太傅和太师的奖赏：良弓、锦袍，太师珍藏的赵姓美人。
“便宜了石土黑那厮。”宗磐笑骂。他喜欢收集南朝佳丽，家里面除了赵氏帝姬宗姬，更有数十来自汴京大内的宫人。拿身份普通的女子作为赏格配不上太师的身份，所以他特意贡献了宗姬一名。
“那些女人有什么好？”粘罕不屑道。比较起来，他喜欢契丹女子多一些，反倒是他儿子设也马对赵佶的闺女嫔妾爱不释手。
此言恰巧搔到了宗磐的痒处。他立刻出言辩驳：“宗翰你个老粗。南朝女子的好处多了！细皮嫩肉、颜色漂亮……”
宗磐大喇喇讲起他的御女经，全不管棚中还有外臣。年轻的皇帝觉得有趣，想着左右不是朝堂议政，所以并不加以制止。
登基以来，完颜亶尚未册封后妃，但侍御却有几名，其中便包括赵佶的女儿。相比宗磐的迷恋色相，他更喜欢她们的雅致和书卷气息，但是，正如银铃小时候顽固地喜欢种毅，在皇帝心中，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越国公主。
宗磐的长篇大论让宗翰气结。他冷哼一声，道：“不管怎么着吧，你们这些收了汉女的，都警醒着点儿。”那些女子可都是与大金有破家灭国之仇的。同床共枕，待你放下戒备的时候趁夜深人静捅你一刀，那可就全完了。
“我的老大哥，你也太小心了。赵家人有血性么？还什么忠孝节义，咱们从开封城抓的人，有几个殉国赴死的？我数数啊，李若水、张叔夜，靖康夫人，有姓赵的没有？”宗磐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看向宗翰的眼神，是典型的“夏虫不可以语冰”。
“行了行了，别胡咧咧了，侄女还在呢。来啊，上酒！”宗翰懒得再教育这个不争气的堂弟了。
“呵呵，是哈，忘了铃儿了。话说铃儿也喜欢南朝小子啊。不如这样，铃儿，伯伯帮你物色几个好的，咱也学学那唐朝的公主？”兴致渐高，宗磐愈发地口无遮拦。
这？这也太“豪放”了！韩昉和宇文虚中等众汉臣齐齐想到，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做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宗干与完颜亶脸色也变了，他们熟悉汉家故事，自然知道宗磐意指为何。
银铃当然也知道。面首啊，亏他想得出。不过，这倒是给了她走脱的机会。
“伯伯你为老不尊！我去告诉叔祖母！”银铃红着脸跑了出去，宗磐意犹未尽、大笑着喊，“别啊。乖侄女，伯伯多找两个美男给你赔罪行不？”
大臣们的头垂的更低了；侍卫们大多领悟到了太师的真意，因为要忍住不能笑，各自的表情十分精彩。
宗干手持酒盏、望着侄女远去的背影出神。他的足疾并非生病所致，而是天会六年被银铃所伤。那时候，小丫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为了保护一个不肯屈服的俘虏给了亲伯父一刀。她不知道自己大伯是真心爱慕那美丽而刚烈的女子的，那女子是赵恒的嫡妻，芳名朱琏。宗磐的胡言乱语之中有一句提醒了他，靖康夫人，他该去看看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