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雄浑壮阔的罗伯特庄园再一次迎来一群的客人,他们远道而来参加名为“读书日”的聚会。
山上山下灯火通明,即使在如此的雨夜你也不会感觉寂寞。一辆辆轿车驶入了深山别院,无论你是否相信,此刻的罗伯特家族怎么看都不像要被这个国度拒之门外的家族。它以某种方式,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完成了它历史的最后谢幕。
就在夜色愈深,赫德庄园一切正为“读书日”而有条不絮地准备时,久不露面的罗伯特.阿瑟突然造访了马沽名所居住的木屋,同时带来了罗伯特家族一个极为意外的决定。
“你是说你们不打算回英格兰?”马沽名有些吃惊,看了看今日登报的《粤都公报》,其文登载罗伯特.赫琏不日将启程回国,空下来的职位由妹夫接任,也就是说回去的只是罗伯特.赫琏一行人而已,而他的家族将继续呆在华夏国为英女皇所用。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但马丁成功说服了大多数人,包括我的父亲。”阿瑟解释道。
马沽名已经隐约猜测到了阿瑟为何突然将此事告知与他,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个结果会极大的威胁阿瑟未来在家族中的地位。
“我想问你,赫德先生拜托你的事有何眉目?”阿瑟继续说道。
“实话告诉你,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至今想不明白是谁会在赫琏先生寿宴上以赫顿小姐的名义送贺礼,他到底存在着何种意图。”马沽名说道。
阿瑟放下架在腿上的脚,身体微微往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在想,会不会赫顿没有死,她只是一个人逃走了。”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赫顿小姐本人送过来的?”马沽名想了想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但很快又直接否决道:“就算有什么我们疏漏的地方赫顿小姐还活着,但她为什么不现身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她早已经厌倦了这个家族,如果能离开了这里,我想她是再也不肯回来的。”阿瑟面目突然变得落寞了许多,带着明显的恨意。
马沽名没过接话,只看着阿瑟继续说道:“有一年,我父亲领着大清使团出访大英帝国,完事之后把一直和祖母生活的妹妹和我接到身边,坐火车到了伦敦,因为临时有事便把我和妹妹放在酒店,我与妹妹在酒店一直等了三、四日才有人来接,原来父亲忙完事后了忘记我们的存在,直到上了船才发现他的儿女还在酒店,于是又赶紧让随从去酒店把我们接过去与他会合。”
“那年正值七、八份,你知道的,船舱又热又闷,我与妹妹还穿着从祖母带过来的袄子,两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又没人管,于是乎不幸被捂得一身痱子,低烧不退,而我的妹妹因为年纪还太小,这场病却要了她的命。”
正如阿瑟说的一样,赫琏不管是做事还是做人方面都有他成功的秘诀,但在为人父母上却极少能耐下心了,加上赫琏刚刚担任海关重任,内外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容不得他有任何差错,所以日以继日地奔波,鲜有时间陪伴家人。
马沽名不愿就此事发表意见,说道:“能说说你对粤都教堂惨案的了解吗?”
“我知道得并不多,《遣使会在华传教史》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感兴趣。”阿瑟似有所指,目光炯炯。
“我只对赫顿小姐的失踪感兴趣!”马沽名似乎是为了打消阿瑟的疑虑,语气诚恳地强调道。
“好吧,赫顿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幸染病,据说有可能是麻风病,所以在粤都教堂成立的医院隔离观察,好在几个月过去以后发现只是其它的皮肤疾病便安然无恙。”阿瑟解释道。
马沽名听完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询问其他人却都说不知道?”
“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一直都是秘密处理,那个时候我父亲赫琏远在南京帮办太平天国事宜,所以最后就不了了之了。”阿瑟说完续道:“就是在发生粤都教堂惨案的前几个月。”
马沽名似乎一下明白过来赫顿小姐为何会去关心粤都教堂惨案的事件,也正是她知道了发生在哪里的一切罪行,她想通过自己的方法却揭开谜团,不管出于何种目的。
阿瑟走后马沽名又重新查看了粤都教堂医院的就治名单,果然找到了赫顿小姐的名字,然而上面的纪录却出现了与阿瑟相矛盾的结果。
赫顿小姐确患有麻风病,且在医院就治了二个疗程,直到爆发了粤都教堂惨案,一切才无从考证。
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谁在说谎,医院没有必要去隐瞒赫顿小姐的病情,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她安然无恙而归。
马沽名从赫顿小姐的日记中发现自从粤都教堂返回之后,在最后的两年里,她的行为变得极其古怪。
听说赫顿小姐本来经常去外面玩耍,在最后两年却基本足不出户,虽然可能是随着年纪大了心性成熟,但人的性格不是说改变就改变的。
最好的证据就是,赫顿小姐此后与那拉氏的关系也降到到了冰点,已经很少来往,更别说像以前一样出去看花灯。在赫顿小姐遇害前,两年内唯一一次与那拉氏同行下山游玩,就是她失踪的当年上午。
阿瑟离开没多久,赫琏山庄毫无征兆地敲响了钟楼,在疗养院内外更是灯火通明,人影婆娑,仿佛发生了什么事。
无所事事的马沽名也被钟声吸引,推开窗户,黑色的雨夜中健仆提灯急行,参差不齐的脚步声踏在泥泞的山路上,向着赫琏居住的别院而去。
马沽名暗自惊疑,只等了不久又见戴德提着医疗箱随健仆冒雨匆匆往返,瞬间明白发生了大事,随即穿好衣裳追了出去。一路上安静异常,油灯在极夜下显得如此弱不禁风,如是走了一刻钟才看到高耸的岩石壁垒,上面赫然列着数盏灯笼,红色的灯光在黑暗中呈现出如血的艳丽,拱形青砖下是一张张惨白的女仆的面容。
她们的脸上无不挂着水痕,身上的袄子也侵湿了一大片,惨白的肤色与泛紫的嘴唇形成了一张诡异而可怖的脸,竟使人不敢久视。
马沽名随手把油灯递给了其中的一位女仆便踏进了大门,长廊的木质地板是一片片人行之后留下的水迹,夹着黑色的泥土。
穿过重重帘幕,马沽名终于来到了人群的聚集地,赫琏庄园的来客,以及赫琏的家族成员,所有的“读书日”爱好者,他们安然而立,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房纬以内,一节白绫还挂在房梁上,床榻上嫣红的锦绣露出了一只女性的赤足。
这时戴德推着眼镜走了出来,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布了那拉氏的死讯,一幕谁也不曾想到的惨剧,赫琏的妇人,那拉氏在疗养院观看完“读书日”之后竟在房纬中自缢而亡。
相对于其他人的吃惊,马沽名不知为何对这个结果竟不曾感到意外。他不知道那拉氏死之前遭遇了什么,但可以断定的是她已然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或者说厌倦了被情欲所吞噬的自己。
马沽名独自退了出来,从层层由人的身体组成的包围中挤了出来,他转身回望,帷幕的背后,是一个个模糊的身影,跳跃于烛光的阴影中,似高似低,无从辨认他们的悲喜。
大厅之中,案几前,润秋盛装而立,孤独地不知所措,张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马沽名看到她的脸上依旧还保留着的妆容,知道从“读书日”开始中途打断便没有离开过,显然还不知道那拉氏的死讯。
“你回去吧,我想今夜已经没有人会继续来这里了。”
润秋忽地掉下了眼泪,也不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说道:“这是下午我离开的时候夫人请我转交与你的。”
马沽名接过信并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问道:“下午发生了什么?”
“马丁少爷领了人在房里待了很长时间。”润秋缓缓回道。
也许这便是压垮那拉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人生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公爵夫人的命运,她的死可以说既是出人意外,却又是必然的结果。
马沽名从疗养院出来以后打开了信封,几张陈年的相片首先滑了出来,黑白的底片中是两位女性穿行在街头的画面,也有龙旗飞舞狮头高挂。街店前横着醒目的条幅,清军负枪厉马,不难猜出这是赫顿小姐与那拉氏在清廷接受军舰的游行所照。
可以说那拉氏是政治的牺牲品,她十六岁便被父亲送给了年近花甲的罗伯特.赫琏,一生未育。
她一生的爱恨情仇都在赫琏庄园生出也在此消亡。
夜已深,马沽名打算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层层叠嶂的建筑中驶出几辆车。车前的大灯刺得他难以睁开双眼,随着灯光渐行渐远,就在这一切都重回黑暗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马丁神情严肃地在他身前停住了脚,双目凝视,冷冷地不带任何情感,似乎在传递某种信息。“看来先生也是一个不甘于寂寞的人,大半夜还不回屋休息。”
“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总是要多尽一份力,难免就睡得晚了。”马沽名解释道。
马丁似笑非笑道:“阿瑟说你在重新查当年教堂的案子,看来我父亲交给你的事没能难住你。好了,都说说你有什么发现,查到了粤都教堂原来是一座娼妓酒馆?还是说..赫琏的夫人是一个人尽可妻的婊子?”
马沽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表面依旧面不改色,内心却已经一惊,不明白马丁何以胸有成竹地把真相告知,只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不由我去操心,我也没这个能力,我只是好奇她们背后的人,这该是一个怎样的人才会犯下如此暴行,又是什么使这一切被世人视若无睹。”
“你会明白的,你迟早会明白的,我敢保证,当了那一刻你一定会吓一跳。”马丁转身离开,整个脸也陷入了黑暗。
马沽名久久而立,为马丁的话而深思,要说赫琏夫人与其子有染一事赫连先生一点不知道,他不会相信,粤都教堂惨案也不是马丁一个人就可以隐瞒住的。而无数惨死在地窖中的妇女儿童便成了这场政治的牺牲品。
即使是赫琏最为亲近的人,爱女赫顿也难逃这样的命运,总有一些人,不管是参与者或者还是旁观者,他们都身不由己地成了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