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击打着窗户,窗纸沉旧,破损。冷风从破损的窗纸上吹进来,给屋里带来一阵阵寒意。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年生躺在病床上,他形销骨立,刚才的那一阵剧烈的咳声似乎费尽了他的生命力,如今他闭着眼睛,痛苦的呻吟声低微的几不可闻。
他床前的地上烧着一堆火,散发着明暗不定的光,火堆上吊着一个药罐,里面冒着袅袅的药气。
年生须发花白,看起来好似已是花甲之年,其实他才只有四十岁。整个身体如一层皮包着的一个骷髅架子。他身体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临近乡试,他熬了几次夜,不小心染了风寒,病倒了,那知这一病,竟然是油尽灯枯……
“咔……咔……咔……”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织布的声音,永恒而又缓慢。一声一声从天黑响到天明。
在织布机永恒而有缓慢的声音中,叶生感到死亡的临近,但此时他的思想犹为活跃,感情犹为沸腾。他所有经历过的事情,已经忘记的事情,极其细小的事情,一幕幕一件件都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他少年负神童之名,自以为功名利禄伸手可得。父母亲长也皆以其是读书做官的材料而自豪。
但他自十三岁起开始考童生试,考到结婚生子,考到父母亡故,考到家境败落,考到头发花白,如今躺在病床上,如今要死亡了,依然还是个老童生。
白发老童生,愧恨如同地狱的火焰烧煎着他的心!
他荒废了自己的一生,他对不起所有的亲人!
他没有为他们做过一点事情,心中总想着考中进士做了官,再来回报他们。读书!读书!只知道读书,父母为了让他安心读书,操劳而死。
“我是个不孝子!”
他在心里痛苦的呐喊!
如今父母早已死去,妻子……妻子靠着纺织,赚些衣食,只能够一家人吃个半饱。
如今他又病倒了,问医求药!雪上加霜!
生活变成了苦熬!一天天痛苦的煎熬着!
他五岁的孩子,瘦弱的像小老鼠一样。天天抱着门槛,巴巴的望着,巴望着邻居们给他家送来些剩饭。
“我还觉得孩子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丢了我的人!那是我的孩子啊!”我痛苦的呻吟着,如地狱的火焰猛然剧烈的十倍,他心中的愧恨痛苦了十倍!
他记的有一次,孩子抓着他的衣襟,两眼木然的张望着他,他跟孩子对视了一眼,心中猛然一抽!他想到了什么?
他想到他杀过的一只鸡,他用刀片,一刀一刀割破鸡的脖子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那只鸡的眼睛,圆睁着眼睛和他对视着。那眼中的神情?
是木然?是安详?是哀伤?是怜悯?是慈悲?
他无法形容那圆圆眼中的神情,但是那种眼神让他的心剧烈的抽了一抽!
如今,那样的眼神又一次注视着他,审判着他!
他心中的愧恨,又增加了十倍!
他的妻子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贤良美人,少年时嫁给他这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才子,也算是郎才女貌!
但是如今呢!如今呢?
没日没夜的坐在织布机前,没日没夜的纺着布。已成三十岁老妪!头发花白,苍老削瘦,神情木然!!
她无法不木然,不木然的心承受不起孩子的哭声,不木然的心,承受不起没有希望的痛苦的生活的煎熬!
妻子如今木然的样子与少年时的花容月貌在书生眼前交相晃动!
叶生心中的愧恨,又剧烈了十倍!
“就这样死吗?我不甘心!妻子的恩情!孩子的可怜,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要报答她们!我不能死!我要考中秀才,考中举人,考中进士,要做官,要报答妻子的恩情!”
但他的身体已经冰冷,血液已经不再流动,无论他如何使力,却连小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他灵魂似乎被冰冷的身体囚禁了!
炙热的愧炙与狂热的不甘心在他的心中燃烧,越烧越烈,轰然一声!他突然挣脱了病体的束缚,他感到身体一轻,竟然轻轻松松的坐了起来。
接着,他下了床,开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考试,他要中举人!要中进士!
他的身体感到无比的轻快!竟似没有生过病一般,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使他丝毫感不到疲惫!
清风吹送,一夜之间,竟已经到了省城,翌日乡试,考场之上,他的灵台尤为清明,往日间所读之书,竟如历历在目。思维敏捷,文章信手拈来,一气百言。
三场考毕,他生出一种千丈急流一朝冲尽心中积郁不通之气的畅快!
考毕放榜,叶生高中亚元第八名。
叶生中举之后,即不会同窗,也不拜老师。收拾行装,连夜赶赴京师。
他心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使他能够夜里不用睡觉,这就让他比别人多了一倍的时间。
到了京师之后,日夜苦读,不会朋友,也很少与人交流。
他不是因为要读书,而强抑着与人交流的欲望。而是压根就没有生出这与人交流的这个念头。
他除了读书中进士这一个念头之外,心中竟然再无他念!他也不觉得烦闷,读书似乎是他的极乐世界!他心灵似乎达到了心儒所说的“精一纯粹”之境。
王阳明说:唯精唯一,念念在诚,除诚之外,别无他念!
第二年二月会试,叶生中贡生。
三月殿试,叶生高中二甲第五名。
授西京推官,但叶生自中进士之后,便觉了无生趣,常觉着少了些什么!
虽然混混噩噩,心似无所主,但因为能日夜不休息,比别人多了一倍的时间,并没有耽误了官事。三年任满,迁知端州。
赴任的路上,离家乡不远,他才突然惊觉,三四年中,竟然没有想到过家!没有想过妻子与儿子。
这一念起,犹为炙烈,他似乎一刻也不能忍,当即转道回家。
渐渐走近村里,他虽然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着锦锈官袍,身后跟随役仆近十人,却犹抵不过近乡之情怯。
他止住随从,脱掉官服,换上旧衣,独自一人,步行走到家门前。
推开栅门,院中杂草丛生,满目荒芜。他心中一惊,满怀凄凉。
“咔……咔……咔……”
这时,一声声织布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熟悉而又悠远!
他一步步走到屋门前,织布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只有一门之隔,他的手颤抖着,推开房门。
“吱哑……”门缓缓打开。
他的妻子听到门响的声音,停下了织布机,一手整理着梭子,一边从里屋探出头向门前望去。
一见叶生的样子,她惊恐的叫了一声,手中的梭子掉在了地上,身子连连向后退去,把织布机撞倒了,撞坏了,她顾不上心疼。只是惊骇的望着叶生。
“娘子……是我啊……”叶生不知道妻子在害怕什么?以为她没有认出来自己。
“你……你……已死了三年……你生前只知道读书,家里的光景你知道,没有钱营造墓地,所以至今没有下葬,只想着等孩子长大,有了力气,方能给你下葬,你不要不甘心,也不要做祟……”
叶生的心中轰然一声,妻子后面说的话他都没有听到,他只听到一句:“已经死三年了……”他的目光转动,正堂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牌位:“亡父叶生之灵位”
“原来如此……”他惨然自语道。
他的身体倏然而灭,化做一缕清烟消散,当地只留他的衣服与帽子委顿在地。
……
年痴猛然从床上坐起。
“又是这个梦!”
他心中的情感还停留在梦里,愧恨……悲凉……
窗间的明月和林间的轻风抚平他心中情感的剧烈波动!
“又是这个梦!”
“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年痴也是个读书人,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读书人,不是为了应试科举。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读书是为了修行。
修行自然要有个明确的目的。
年痴的目的是长生!
长生不是痴心妄想,不是飘渺虚无的传说。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其路,真有其道,真有其实。
年痴今年三十岁,三十年的时间让他最深刻的感悟是“人生苦短”!
书越读,越觉得自己渺小!
一部二十四史,记载了数不清的人物,每一个人物,或许只有短短百十字,在汗牛充栋的史书中,实在是渺小如沧海一粟。
读书的时候也觉得他渺小的不值一提。
但是,这样渺小,这样不值一提的人物,在他的时代中,是数万亿人中伟大的存是,是数万亿人中的精华!
而我是什么?
我只是数万亿人中的一个!
二十四史中随便一个人物都是我们仰视的存在!
二十四史中有多少人物?
还有什么比我更渺小的吗?
我有多少渺小?
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尘!
不!他们都比我伟大一千倍一万倍。
随着时间的前进,渺小的我将无限的渺小下去!
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年痴要的人生!
他相信长生!追寻长生!
哪怕失败,三十年的生命和一百年的生命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
今晚这个梦……
让他隐约看到通往长生的道路的一丝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