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百货场子往南拐，路东是舞厅。杨发富倒背着手站在了那里。那块“招牌”够半分地大。上边画的女的穿戴也规规矩矩的。字写得跟巴斗样。他两眼瞪得溜圆，调动起1958年毕业的第一期夜校学员的最高水平，哏哏嗒嗒地读下来了：周末青年舞会。举办单位：县委宣传部，县文化局、馆，团县委。时间：晚七点半。这不都是国牌的？看！豁出去了，今儿住一晚上。转悠半下午了，肚里咕噜了两下，噢，饿了。
哦——如意饭店。这不是大前年“新添馄饨管喝汤”的那家进城的专业户吗？那年叫“顺心”，现在叫“如意”。他爷儿几个可真会做买卖哟。那回他一气喝了四碗，出去没买白开水，省了五分钱哩。现在里边满满的人，他要了四菜一汤一瓶洒，六个灌汤包。经努力，包子还剩下四个、酒半瓶，孩子们进城露富一剩就不要，舍得！发富可不那样，拿走。这是血汗换来的，丢下也不符合“勤俭办社”的精神。瞎扯，还办什么社啊？都责任啦。
在旅馆里要了房间，一觉放到入点。醒来对自己颇为不满，不该对时间这样掉以轻心。他跑到舞厅，买了票，把门的也不让进。
“老大爷，今晚是青年舞会。”
“青年？俺也是。”
“哈哈哈……你这老头青年？”
“俺，俺，你别笑话，俺还没结婚哩……”
“这不是婚姻介绍所。人家都会跳舞。”
“我也会。会扭。还在县里会演过哩。”杨发富老汉感动了把门的小伙儿。“我犯一回错误。”放行了。
这里，水红、幽绿、金黄，到处折射着艳丽的光辉。高跟鞋踏着轻快的节奏，领带聚结着优雅的风采……柔和的灯光，欢快的音乐，甜蜜的笑脸，浑然一体。空气中也饱含温馨。杨发富鹤立鸡群了。青年们向他投来看外星人似的目光。他不愧是经过场面的，适应性很强，随着人家扭开了家乡的“特产”。“三歪不是好家伙，这不都正儿八经的吗？”他随扭随心里骂着三歪。
舞会艺术指导对他产生了兴趣，围观了一阵，又邀请他到休息室谈话。人家是文化馆的舞蹈干部，想挖掘民间艺术。
“老大爷，您扭的那叫啥名？”
“叫《渔家乐》。”
“不错，挺美。我想整整，参加省会演。”
“能行？”
“行的。只要您帮忙。到时候请您当导演。”
舞会散了。他又从心里感谢起了三歪。进城来一看，心里亮了，明白了许多。一想到要请他当“导演”，不觉飘飘然起来……回去是也该托个媒人……不过要告诉媒人让人家别嫌老汉疯张，我这个导演可是人家特邀的，等从省里会演回来，给镇上说说，我也办个“舞厅”……
原载1986年3月22日《中国乡镇企业报》
聋大伯
聋大伯五十多岁，因为耳背，人们给他说话都要冲他耳朵眼儿上。村上人都不知道他怎么聋的。据他说是挨饿饿的。
聋大伯跟我一个生产队。那会儿兴工分，干啥活自个儿都不用操心，可小小的队，要紧活都离不开他。摇耧撒种，扶犁耙耘，场里地里，他样样通。他聋了以后，队长把钟从树上挪到了他房山头上，以示照顾。
后来地里长开了社会主义的草。包队干部抓“阶级斗争”又“战天斗地”，他连理也不理。急得包队干部跺脚，他却面带笑容：“发给我救济粮啊不是？我干活可是满卖力气的。”
“乱弹琴，他什么成份？整他的材料！”
“别跟他一样，耳朵聋。”队长打圆场。
“真聋假聋？！”
“真聋，好几年了。”
“告诉他，聋也得参加会！越不听越不明白，不明白就会走错路。”
从那以后大伯有了“聋”的合法护照，开会时，表决心，发言也没找过他。一开会，他就在后边找个旯旮一蹲，抱头大睡。散会了，他冲着干部伸个懒腰，照拿四分工。
咱国的农民很会算账。干活和开会都一样开工分，又都是“革命”，何必不开会呢？大伯虽聋，但这一点他还明白，会照开不误。
这二年大伯变样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开治泛红了，有时还得意地哼着小调。
奇怪的是，他袖筒里常藏着袖珍收音机，一瞧四处没人，就偷着听听。
我对他的“聋”开始怀疑。
“大伯，您的耳朵治好啦？”
他咧咧嘴，“嘿嘿”地一笑：
“爷们儿不用治。这年头咱要再聋啊，还得受穷。”
原载1987年7月11日《菏泽日报》
党课
镇里搞村级整党，把老支书刘秉耿请来，给党员上党课。他说：“我咋上了党课了哇？只当浪费大伙半响工夫，啦个呱吧。”
“民国三十三年春，八路军二十四团，拉咱镇上来了。俺家里住了个连部。连长姓张，叫张啥想不起来了。进了门，刚放下背包就捞扫帚。我这里夺扫帚哩，指导员摸水担子去挑水。您说拦谁的是吧。憨小娘慌着烧洗脚水，通讯员抢着去“钻锅底”。喜得我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虎势势的满精神。
“当街几个战士，往榆树上包麻袋。我正纳闷，那边牵马来了，噢，怕啃树皮。这会呢？前两天镇上的汽车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轧了好几棵树苗。我说他们，您猜他们说啥？‘多管闲事！’看看，都这。
“该咱二十四团受累，正赶上耩庄稼，那会儿牲口少，都帮老乡拉犁，拉耙。绳勒得膀子肿老高，也不叫苦。夏司令跟战士们一起拉，汗把流水。拉到头，夏司令拽下毛巾擦两把汗问：“同志们！累不累啊！？”战士们象小老虎样嗷嗷地齐答；“不累——”
“好，不累再拉！”
“一天耙我的地。张连长跟七八个战士，再加俺两口拉。那人可实在啦，不惜力气，栽下膀子使好大劲。‘嘣！’把绳拉断了，后悔得了不得，怪好的根绳子断了。我说那怕啥的，接上一样使，你别使那么大劲了，累坏了……”
春庄稼种得差不多了，二十四团接到了命令。听说是去打鬼子。老乡们都怪疼他们的，为咱过安生日子，吃多些苦哇？憨小娘慌着拣枣，煮鸡蛋，塞他们包里。
指导员握着我的手，说：“大哥，给您添麻烦了，”我说：“麻烦啥，倒叫您受了累。等打回来，路过家来。”他说：“好，一定家来看您和嫂子。”他又喊憨小娘：“嫂子，您看看屋里少么不？”我“啪”地一拍大腿：“还有那种事啊？！您用着了只管拿去使。”临走那天院子干干净净，水缸也浮了沿。
在门楼口张连长又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攥着。刘秉耿他讲着讲着眼里涌出了泪。“张连长说：‘啥也别说了，大哥，咱会打胜的，后会有期……’他从背包里掏出根绳来说：‘这是刚买的，给您留下。’”
他激动得讲不出来了，走下了讲台，两行老泪滴在了台阶上。
“唉，老刘，上课得布置作业呀？”
“还啥作业呀？别叫我出汗了。”
“那天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当个题满好。”他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随便对您说的，还有那种事啊？！唉——你别说，我听了真受刺激，说骨子里去了……好。老同志了，不愿意说。我替他说了吧。思—考—题：‘假如再过那年月，老百姓会咋待你？！’好，下课！”
原载1987年7月3日《潍坊日报》
通知单
镇里的会散了，村支书往家里走去。他心情是沉重的，“大金鹿”也显得不轻快了。今年的提留任务不小。除去上缴的款项，村里干部的工资要压一压。尽量减轻群众的负担。二小结婚那拨儿，正是庄稼地里钱紧的时候，可全庄几乎家家随了礼。是自己人缘好为的全还，是自己当书记人有所求，还是人家怕咱？他理不出头绪。
一进家门，老伴就问：“开的什么会？”
“你猜猜吧。”
“搞计划生育突击。”
“不到时儿。”
“挖河啊？”
“也不是。”
“噢。我知道了，搞提留！”
“哈哈哈……”他笑了，“不亏是书记的老伴，也会看纹流了。”
“小他娘，有个事我在心里翻腾了不少天了，今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天！您这一把手，说啥是啥，还能俺说了算。”
“看看！内当家嘛……”
晚上，村干部召开了会议。屋里烟雾腾腾，七杆烟枪都开着火，一明一暗地闪着光。支书传达完镇委的会议精神，让大伙发发言，想想法把提留搞得快一些。
沉闷。
村主任表态：“咱先带头。”
文书说：“再加上党团员。”
大伙七嘴八舌地嚷嚷了一阵子。支书肯定了大家的意见，又说了自己成竹在胸的想法。
“村级整党刚刚过去时间不长，咱要按市委、镇委要求的那样，继续巩固发展整党成果。以实际行动端正党风。农村工作两难‘计划生育敛钱’，大家深有体会……”
村干部会意地点点头。
老大队长，村委委员铎大伯发话了：“事在人为”。
“对！”支书接上了腔。“越是难事越要注意政策，注意干群关系。党的政策靠我们‘土八路’直接到群众，一项一项地只要给群众讲清……咱这伙的补助，我提议执行镇委规定的最低标准。干群关系紧张的情况一定要想法改善。首先从我做起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接着说：“前些时，二小结婚，庄乡们随礼不少。我有心不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所以勉强下了礼账。”他把礼账从兜里掏出来。“我准备把礼，一户户地顶提留款。在通知单上这样写：农业税，水利费、教育费、广播费、等等吧，共多少元，从中扣除王振清结婚随礼多少元，还应缴多少元。”
支书说完，不容分说把一大把票子放在了桌上……
原载1988年1月13日《聊城日报》
意料之外
县里组织赴新城参观机要工作。事完，回家途中去一寺院看看。
几个年轻的，表现得很会过日子。进山门是花了钱的，多看一点，多到一处是赚的。
塔林，象历史老人一样冷静地立在地上。我们正围着塔瞎转悠。忽听到女讲解员的声音，为之一震。她普通话极好，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寻声穿塔林赶到那里，整理衣裤。一站……刚听了08句，便过来位同志，说：“老师儿，这是花钱雇的讲解，想听，可等下一轮儿。”
大扫其兴。积极情绪受到打击。正值此时，一女子在山上甜甜地喊我们：“老师门，上来吧，我免费为您讲解。”
国内“老师儿”之说，不知谁发起的，不管什么型号的人，统统称老师儿。这女子喊我们时没带儿化韵。这本身就是严肃，尊重人的表现。既然人家称咱老师，就应为人师表一些，正规地站在那里。
还真是处处有文明之花。在向钱看的时候，能这样可是难能可贵的。
女子长得，修长身材，漂亮脸儿，水灵灵的眼。未曾讲解先带笑。
“我现在给各位老师讲这座半截塔。这座塔也是××高僧的墓，他是寺的创始人……”从东门讲到北门，又到西门，介绍完西门，又到南门，有根有据，头头是道。这座讲完稍事休息，女子走到汽水摊上，“叭叭叭”闪电般地起开几瓶，递到我们手上。“老师们，听得怪渴的，喝瓶儿吧，不算贵，一瓶五角。”
大家一愣神，大呼上当，心里。
可立时也理解了，赶忙接过快喝，付钱，慌慌地朝山下逛去。
回头。见女子又对几位老师讲起来……
原载1991年10月《聊城日报》
马大脚
小李乡长早早起床，手急马力快地洗把脸刷完牙，站在大院里看天。
今天由领导人带队，去慰问优抚对象。小李乡长带的这一队，去最远的管区，要到十个村。腊月年底下的天特别冷，这倒合老百姓的意，有点吃的东西味不了，多放些天。小李乡长出身农家颇有同感。
他呼出的气像白色的烟雾，与空气中弥漫的粘稠的冬雾结合在一起。他挺愿意看那一串串的树挂，树挂这种应景之作，好几年没见过了。那通常在腊月的大雾天，才能在树上生成的东西。一根根有蜡烛那么粗的样子，洁白的树挂交织在一起，煞是壮观。树上结挂这也是兆丰年的符号。但愿明年风调雨顺。
走访慰问优抚对象，多半也是困难户。他想胡子不刮了吧，到农民家去不能把脸弄得油光滑亮的。那件闪闪发光的棕色皮卡克不穿了，他披上了军大衣。穿衣镜前出现了一位典型的乡镇干部形象。小李对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
小李乡长这组人马早早来到伤残军人马大脚的村前。进了腊月门农村露年味了，那就是一种感觉，一种氛围。“小三马”一辆辆地开出庄去，有去卖布的，有卖服装的，多数是赶闲集的人熙熙攘攘地流出庄去。偶尔也响个把小炮儿。
村支书白白胖胖的，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站在镶着“家住黄金地，人在幸福中”瓷瓦的大门前，迎接小李乡长们。他身后的背景是五间高大的红砖红瓦的北屋和一根钻入空中的电杆上的四只25W的大喇叭。
伤残军人马大脚柱着县民政局发的那根磨得光滑滑的拐，迎出小门楼来。小李乡长握着马大脚的手说代表政府，过年哩，来看看您。马大脚也会说“支部话”，领导这么忙还想着俺，俺今年把对子早买了。
小李乡长看看马大脚的北房，是三中全会后翻盖的那种新房，用世纪之交的眼光审量是不达标了。送给他春联和县里的贺年画后，忽然抬进来一袋面粉，提来一桶油，这着实把马大脚吓了一家伙。激动的他老哆嗦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了。这额外的面粉和油着实出乎马大脚意料之外。骤然间激荡起一腔飞溅的感激涕零，他激动地流泪了。
“政府也难啊，听说几个月没发工资了。还下岗什么的。”
他那老枣树皮般的手颤抖了。胸前失去光泽不鲜艳的军功章叮当做响。佩戴战争年代的奖章，是马大脚的腊月行动。因为每年的腊月底上级都会来人慰问。小李乡长是第一次见有这么多奖章的共和国功臣。我们来晚了，来的太少了，关心太不够了。英雄啊！
仿佛淮海的战火，大别山的硝烟，郓城的巷战，羊山的肉搏，等等等等又浮现在眼前。什么关心少啊，民政助理月月来民政局长也来，这都是政府。咱生活难，要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来，他们没见上社会主义是什么样的哩。马大脚很知足。
枚枚奖章，似朵朵血花剌人眼目，小李乡长的心颤栗了。我们多好的群众啊，多么明白的功臣啊！老马杀鬼子汉奸还乡团没流过泪，政府走进他腊月门掌不住眼了。给政府添麻烦了，我耽误上级叫奔小康了……
小李乡长握着老马的手告别，等过了年我来给您拜年……
老马站在门楼口望着小李乡长们走远了，他掏烟准备抽袋，忽然从兜里掉出来张100元钱……
老马雕塑般拄拐立在那里，望着那张大票。
原载2000年5期《延安文学》
考察
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王科长和张干事昨天是叫上一个乡镇的小车送来的。
他们二人肩负的重任是，对县里部委办局一般干部到乡镇挂任副乡镇长，副书记，党委委员的同志进行为期半年的制度性考察。
现在一说考察，在党政机关就显得挺严肃，是关系领导同志升迁留转的关键一步。基础很重要，本人想提拔半格，领导也觉得不孬，工作一汇报成绩也有一些，可是一考察，弄砸了，群众反映一般，那就提不成了。只好原地待命，这原地待命好毁人哩。最少是一届，一届就是三年，有的待两届，六年。年龄小的还好说，等待东山再起。年龄大点的，甚至在边缘上的，这命还能待吗？弄不好就耽误到这边了。这活生生的例子哪个单位也有。不信，你仔细想想。
王科长和张干事昨天一下车，那种迎接的氛围一家伙儿就笼罩了乡大院。甚至连一把手都跑出屋来招呼快来，快来，到屋里喝水。这跑字用的绝不过分。当然了是那种领导人似的跑，即体现了亲热，又保持了应有的风度，是非常有分寸的小步跑。
一把手一只手握着王科长的手，另只手拎着张干事往他办公室里去。
乡长、副书记，人大主任、政协组长、副乡长、纪委书记、宣委、组委、党委秘书都到了。也有小李乡长。他跟县委的二位熟。
小李乡长一进门，王科长和张干事就注视上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