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数日,天气突然剧变,原本温暖和煦的阳光却被凛然生威的寒风取代,天空铅云低垂,有若遮上一层深灰色的幕布,地面风卷尘沙,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范雍苦候援军不到,早已急的内火上蹿,口焦目赤,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出城去请求救援。而延州守军在西夏连番攻城后,已然减损至不足五千人,其中还有将近千人身各负伤,战力陡然下降许多。
元昊此时心中亦是焦躁起来,一是数万大军每日的粮草消耗甚是庞大,后勤补给已显不足;二是夏军俱为骑兵,并不擅长攻城之战;三是近日天气陡变,倘若再降雨雪,将对夏兵作战极其不利。最重要的是,元昊率领大军直入宋境,倘被宋军切断后路或是劫去粮草辎重,夏军将不战自溃!
元昊望着延州城墙,心中暗暗发狠:倘若攻破延州,定将守城宋将全部斩首,以消心头之恨!
三月二十二日。丑时。
范雍心事重重,难以入睡,索性坐在灯下,暗自祝告上天,忽听室外人声嘈嘈,有人不停喊道:“下雪了!下雪了!”喊声中充满惊喜与激动之情。
范雍跳将起来,急忙打开房门,只见夜空之中飘飘洒洒落下无数花瓣大小的雪花,下坠之势即密且急,端的是好大一场落雪!他双手颤抖接过片片雪花,放在眼前细细看去,不由喜极而泣,道:“上天助我!上天助我延州啊!”急忙传令打开库房,将御寒衣服分发下去,同时命令守军严阵以待,防止夏军突袭。
延州城外,夏军大营。
元昊走出营帐,立于寒风飘雪之中,面容肃穆,神情冷峻,一双如同鹰隼般的利目却显得有些惘然,好似不知上天为何会突然降雪一般!一众将领立在元昊身后,亦显得有些神情诅丧。
元昊矗立良久,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营帐,随即传令各将:严守营寨,不得妄动,待到雪停之日,再做定夺!
三月二十四日,清晨。
大雪已然不间断地连降两日,地上的积雪业已深达半尺,到处都是一番明晃晃、白皑皑的景象,天地之间似是少了许多生气,显得一片肃杀!
元昊坐在帐内,一边喝着烫酒,一边蹙着眉头,心中反复思量是该继续围城还是尽早退兵。
正在这时,忽听营帐之外一阵嘈杂之声,一名亲兵守卫奔了进来,躬身施礼,道:“启禀陛下,营外有人自称是贺兰谷守备敖保将军麾下,现有紧急军情禀报!”
元昊心中一震,急忙放下酒壶,道:“传他进帐!”
片刻之后,两名守卫带着一个西夏兵士打扮的小校走了进来。那人一见元昊,急忙翻身跪倒,拜伏于地,诚惶诚恐道:“小人拜见陛下!”
元昊道:“你是敖保将军麾下?有何军情禀报?”
那人道:“小人乃是贺兰谷守备敖保将军手下将佐,名唤塔里。昨日午时宋军偷袭贺兰谷,敖保将军阵亡,小人拼死才从贺兰谷逃了出来,特来向陛下禀报!”
元昊惊怒交加,指着塔里,喝问道:“贺兰谷乃是我夏军囤聚粮草辎重之地,朕派有重兵防守,如何会被宋军偷袭得手?”
塔里道:“自陛下起兵之日起,贺兰谷便一直防守严密,毫无所失。数日前天降大雪,敖保将军唯恐粮草辎重受潮霉变,便让我等陆续搬出谷外,分批堆放。不想昨日午时,两路宋军突袭贺兰谷,一路以泾州巡检使折继闵、张岊为首,一路以源州巡检使许德怀为首,两路兵马一齐夹攻,足有一万余人。敖保将军抵挡不住,连同兵马钤辖王仲宝,俱被折继闵斩于马下。许德怀趁势将我军粮草辎重放火焚毁。驻守长鸡岭的罗逋将军前来救援,亦为许德怀所杀。如今宋军两路兵马正向我军后方集结,意欲阻断我军归路!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元昊闻言,登时长身而起,复又颓然坐下,抓起酒壶狠狠摔在地上,怒道:“敖保真是该死!朕委以后勤重责,他却将朕的粮草辎重丢得干干净净,真是万死莫赎其罪!”
正在这时,野利旺荣等一班将领也都匆忙赶来。听闻贺兰谷被袭、粮草辎重尽毁,众将心中也是既惊且怒,只看元昊作何应对。
元昊喝骂完毕,慨然长叹道:“天不欲使朕成功,如之奈何?”忽地仰天一阵大笑,只是笑声之中多了一些不甘与愤然……
范雍立于城头,目送西夏军队拔营起寨、缓缓而退,胸中欣喜之情直欲炸将开来。他唯恐元昊使诈弄巧,又分别派出四路探马,远远缀在夏军之后,密切关注夏军动向,直至四路探马分别回来禀报,说是西夏军队确系已然撤离宋境,直奔兴庆府方向而去,范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急忙命令众将抚恤将士、修筑城墙,同时具本上奏,恳请朝廷予以表彰有功将士。
至此,宋夏之间的第一场交战——三川口之役即告终结!
然而,范雍的表章尚在送往朝廷的途中,朝堂之上却已另起一番波澜……
汴京。
皇城之内,文德殿上,文武众臣分立两班,俱是面容紧绷,神情肃然,显见是有大事即将发生。
仁宗高坐龙案之后,微微垂首,望着面前一份奏章,半晌不曾言语。许久之后,方才转望兵部侍郎王卓,道:“王爱卿,这份奏章从何而来?”
王卓躬身道:“这份奏章乃是鄜延路兵马都监黄德和所奏,此人亲身参与三川口之役,亲眼目睹环庆路兵马总管刘平战败投敌,致使三川口之役我军大败,折损将士一万余人!石元孙、郭遵、王政等将军血染沙场、壮烈殉国!”
仁宗闻言气得一拍桌案,怒道:“刘平身为兵马总管,肩负戍边守土之责,不想却战败投敌,实是我大宋耻辱!传朕诏令,将刘平全家捉拿下狱,待罪名查实后一并发落!”
话音刚落,文官班列闪出一人,躬身道:“陛下且慢!此事关系重大,微臣以为,陛下应派得力能臣彻查此事,待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看去,原来却是新任龙图阁直学士范仲淹。
范仲淹,字希文,祖籍邠州(今陕西省彬县),大中祥符八年(即公元1015年),登科成为进士,被任为广德军司理参军,掌管讼狱、案件事宜。天禧元年(即公元1017年),范仲淹以治狱廉平、刚正不阿,擢升为文林郎、任集庆军节度推官。天圣八年(即公元1030年),范仲淹请求离京为官,被任为河中府通判;次年,调任陈州通判。明道二年(即公元1033年),太后驾崩,仁宗亲政,召范仲淹入京,拜为右司谏。景祐元年(即公元1034年),范仲淹又被调任苏州知州。过后未久,仁宗又以范仲淹众望所归,再度召回京师,担任天章阁待制,后又升为龙图阁直学士,参与议政。
仁宗摇了摇头,道:“范爱卿何必多此一举?想那黄德和身为鄜延路兵马都监,亦是朝廷守边之臣,难道还会谎报军情、构陷同僚不成?”
范仲淹道:“陛下但请细想,倘若真如黄德和所言,三川口之役我大宋兵将或降或亡,那黄都监当时又在做些什么?为何不见只言片语?况且刘平将军戍边多年,忠心报国,岂会一战即降?因此微臣以为,黄德和所奏之事未必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殿中御史张存出班奏道:“启禀陛下,刘平将军率军前往延州解围,还未发回战报文书,那黄德和只是刘平将军麾下一路兵马都监,却抢先具表上奏,分明于理不合!陛下还需谨慎查证,不使忠臣遭陷、奸狡得逞,否则今后又有何人愿意担负守边之责呢?”
吕夷简、张观、韩琦,夏竦、文彦博等一众朝臣亦纷纷出来说情,仁宗望着这班朝臣只得忍住怒气,道:“既有各位爱卿求情,待朕思量之后再做发落!”说罢袍袖一挥,离座而去。
仁宗蹙着眉头回转后宫,满面俱是不豫之色,曹皇后见之,急忙侍奉仁宗更衣,然后奉上参茶,道:“官家今日上朝回来,为何面色不豫呢?”
仁宗抿了一口参茶,将三川口之役大致讲述一番,道:“刘平降敌叛宋,罪无可赦,朕欲将其全家下狱问罪,不想众位大臣偏偏出来说情,教朕如之奈何?”
曹皇后思索片刻,道:“臣妾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仁宗望了曹皇后一眼,道:“子童但讲无妨!”
曹皇后道:“刘平此人青年时曾在我祖父麾下为将,与我父亦有往来,我祖父曾评价此人‘通文晓武,素有担当’,因此臣妾以为,仅凭一人一面之词,实难断定刘平是否真的战败投敌,其中若是另有隐情,官家岂不屈枉有功之臣了么?”
仁宗垂首望着茶盏,沉默良久,道:“子童所言不无道理。尊祖父高琼将军为我大宋开国柱基,自有识人之眼,想必不会妄加评论。既然如此,朕便即刻着人详查此事!”随即传下令旨,着令殿中御史文彦博会同刑部员外郎、大理寺丞庞籍,亲赴延州调查刘平叛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