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苏跌跌撞撞地走出巷子,抬头看着诡异阴沉的天幕,却突然被脚下一样东西绊住。
他低头一看,王休的父亲正面容狰狞,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眉心的空洞极为刺眼。化息境六层也被杀了?杨苏震撼至极,却看到一个灰袍身影甩袖离开,走向祭坛的方向。
杨苏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形的恐惧像一堵坍塌的墙一般迎面压来,他灰色眼眸中瞳孔收缩,愈发显得怪异,他猛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
满街的尸体,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血流顺着青石板的沟壑流淌,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流淌的鲜血掺杂了尘埃和细密的雨水,变得漆黑而浓稠。
他缓慢地走上前,有些难以置信,却看到血泊中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看到了教他认识草药的瘸腿李叔,还有他的女儿。杨苏想起了小时候李叔教他认识草药时的场景。
“这种长杆一样的,是木贼草;这种红色的,是蛇舌草……”李叔认真固执地重复着,他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托着腮帮子无聊地“嗯”着,思绪不知道早已飞到了哪里去。
杨苏完全被恐惧吞噬了。而天空之上,涌来无数风声,无数人在屋顶上飞跃而走,破风而去,向祭坛的方向汇聚。杨苏从尸体上,从已被血染红的水沟上走过。
他耳边回荡着那些邻里尸体的问话:
“杨苏,你为何要逃跑!”
“为何只有你活着!”
他心神冲撞,摇摇晃晃地,终于走到了祭坛前。
他看到老祭司站在冲天大火里,喝问他道:
“杨苏!你逃到哪里去了!”
杨苏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向那场大火,与老祭司擦肩而过。
老祭司转身看着他,眼神麻木。
在火中,杨苏看到了倒下的韩却,这个将他抱回青石城的、当年在郡城惊才绝艳的中年男子,死在倒塌的孤山神像旁、密道的大门前。杨苏感到心脏一阵绞痛,但他仍未停下,依旧在行走。
他被一点点地焚烧着,从脚踝开始,他的身躯正一点点化为灰烬,洒落在祭坛上,直到他只剩下了肩膀和头颅时,他面前出现了一片碎裂的湖泊。湖中央悬浮着一张瞬息万变的苍白色面孔。
“够了!”杨苏冷冷道。
“你杀不了我了,因为我已经醒了。”
面孔突然变得狰狞,由遥远的湖中瞬间来到杨苏面前。
周围的一切都在退去,猛烈燃烧的大火同样消失不见,一切炽热而绚烂的颜色都被古寂苍凉的昏暗寒夜所取代。火焰焚烧的噼啪声隐没了,取之而来的是绝对的寂静。在这寂静中,狂风大作,杨苏忽地抽出惊雷刀,来不及释放惊雷,只能用全力将刀刃砸在狂风的前端。
杨苏猛地吐出一口血,本来隐没在眉心之下的魂息剧烈地燃烧起来,在其眉心烙下菱形白光。他感觉手中利刃砍上了一个无比坚硬的事物,他的手臂颤抖,毛孔中逼出血珠,惊雷刀脱手斜飞出去。
杨苏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强迫极速着后退。他的身影和其身前苍白色的模糊影子拉出一条长线,沿途古松摇晃,树干摧折,松针蔌蔌而落,他直接被苍白面孔逼迫得退入狱都城门!
如一个被掷出的飞矢,他的后背直接撞在狱都废墟中那座倒塌的石碑上。而那一张介于实质与虚幻之间的苍白色面孔,则在即将入城之时,仿佛触到了透明壁樟,反弹倒卷出去,重新撞入古松林,掀起狂暴的尘土!
杨苏背靠石碑,垂首而坐,已是重伤。不同于被红色崖壁反弹撞入废墟的皮肉之伤,这一次是由内而外伤透,好似重新坠崖一次,只不过还远没到濒死的地步。
他连忙支持着盘膝调息,吸收灵气,修复自身,以防面孔的再次进攻。
但那面孔好像被无形中的壁障阻碍,无法入城。这让杨苏稍稍松了口气。但刚刚梦魇造成的心神之伤却时不时掀起浪潮,使他脑海刺痛。
不知道这面孔是一种什么妖兽,抑或是一种法宝。刚才的梦魇正是它侵入杨苏意识所致。在梦中,如果做梦者不知道这是梦,把梦当作现实,那么他在梦中死亡,就是真正的死亡。
而如果做梦者在梦中苏醒,那么便是破梦而出,即使在梦中死亡,也会在现实中醒来,不过对于心神的伤害依旧不小。
杨苏盘膝,渐渐不能集中精力吸取灵气。他想起了梦中诡异哀伤的场景。
渐渐地,黑色污垢从他毛孔中泌出,缠和着他身上的血液,黏稠地挂在他身上。
化息境二层,一跃而入。但杨苏内心并不轻松。
孤身在外,身负重责,却还不知家乡命运如何。
等境界稍稍稳固,他起身,走到狱都废墟中,一块凹陷下去,积着雨水的石槽处,将水捧出,清洗着身上污垢。他预估,要想化息境二层彻底稳固,还需一年之久。
“太慢……”杨苏喃喃道。
深渊中,数次明暗变幻,就是数日渡过。杨苏的伤好了小半之时,他从盘膝中站起,朝着狱都极高的壮观城门走去,想要再次出城看看。
然而,当他一脚迈出城门,那苍白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杨苏暗叹,似早有准备,将迈出的那只脚收回。
面孔并未再尝试入城,它与杨苏一个城门内,一个城门外,隔着透明的壁障对视。面孔瞬息万变,慈祥老人、嬉闹小孩、哭泣妇女、颓废男人……每一张面容都不一样,表情各异,但都是相同地面色苍白,如同尸体一般。
而杨苏只有一副神情,那便是厌憎。这张面容送他的那场梦,那场见面礼,他实在不能喜欢。
仿佛不愿再面对杨苏无比冰冷的苍灰色双眼,面孔悄然退走,又隐没在松林中。
而杨苏也没有从这个门出城,而是转身反向走去。他贴近深渊一壁,边走边观察,看是否会出现出口或洞穴。
自那次雾人齐齐钻入杨苏体内,为他点亮魂息之后,废墟中的雾稀薄了很多,缭绕在碎石周围。杨苏路过那座狱都祭坛,不禁想起了雨中群狼,和自己背上的弓箭。
“那石碑上刻着一场战争,战争双方是魂族与另一个不同的种族,而狼正是那个神秘种族的攻城之力……我魂族前辈死去之后,化作那些雾人,狼死去后化作雾狼,而那些神秘种族之人我却未曾看到,或许是因为没有事物将其唤醒的缘故……”
杨苏思考着,感到这座废都隐藏着无数隐秘,而冰山一角正被慢慢揭开。他抬头看着猩红崖壁,心中沉重,继续行走。
“惊雷刀脱手飞走,落在了古松林中,但那个面孔就在那处守着,我该怎样把惊雷刀拿回来……”
三日后,杨苏突然停住脚步。
他惊讶地站在一座坍塌的石碑前,心脏开始怦怦直跳。“我一直在向前走,难道说回到了原地不成?”
他谨慎地走上前,观察那座石碑。
在看向那石碑之后,杨苏松了口气。同样是黑石,是坍塌的,但这座碑上并未刻着那幅战争浮雕。古碑上是一些文字,不过早已模糊不清,一个都认不出来。
这些模糊的字,让杨苏想起来,自己在青石城昏迷之时,听到的神像所说的三个词。
第一个词,古道。而剩下两个,只模糊地听到“苏”、“井”二字,不知道完整的词又是什么。
这座石碑再向前,是黑色高耸城墙,和一扇半开的黑色大门。这正是狱都的另一座城门。杨苏从其中出去,再次看到一片古松林,他并未犹豫,走进松林,贴着猩红崖壁行走。
杨苏打算若走到深渊尽头,还未发现出口,折返时就挨着另一侧崖壁走,算是搜索了一遍。
他走得较快,也较为安静,以防惹出和那面孔一样怪异的凶物。而在这行走中,他化息境二层的修为也在一点一点巩固。
然而他行走了一个月以后,深渊还好似永无尽头一般。
杨苏沉思片刻,继续前行。这一走,又是半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