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辽阔疏朗,艳阳普照。
边云决舀起一瓢清水,从上到下,冲洗脸上的血污。又漱了漱口,吐在船外。再解开绑头发的筋线,用清水润湿。
敏敏在一旁抱膝坐着,安静的看边云决。等到边云决冲洗完后,她双手撑着甲板站了起来,走到边云决面前,用一方干净的丝帕,把边云决的脸擦干。因为她的身材娇小,所以擦拭的时候还须踮起脚尖。
边云决说道:“这是敏敏第一次看到妖兽。”
敏敏“嗯”了一声。
边云决笑道:“你倒不害怕!我记得我跟着长风叔出海,第一次见到海妖,是一头千足章鱼,大得要命!我莽莽撞撞的就冲了上去,长风叔在后面一直喊。现在想来,当时是害怕来着。”
敏敏说道:“边云决,你觉得它们,很可怕吗?”
边云决说道:“我要是说它们不可怕肯定是假话。况且妖兽与人类势不两立,一向如此。”
敏敏道:“向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好比边家四方剿除海域里的妖兽,是人去主动进犯它,它只是被动应战而已。”
边云决摸了一下敏敏的脑门,道:“你平日里总在想些什么啊。”
敏敏摇了摇头,坐在了甲板上,抱着膝盖,良久无言。
大海的颜色太浓郁了,望向远方的时候,就成了蔚蓝的雾气。
边云决找到一把短匕,一条条的割着新鲜鱼肉吃。生鱼肉微甜带酸,偶尔吃到一点苦味。
边云决边吃边向后张望,担心那条蛟龙突然出现。
船上的司南已经坏掉了,边云决根据自己的记忆依稀在海图上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但是在大海里的方向感往往是不准确的,边云决估计船距离大夏湾约摸七十到九十海里。
“早知道就佩一把刀剑了!”想到那条蛟龙,边云决心里有些后悔。但既然是陪敏敏过她的生辰,哪里有全副武装出来的道理?
而且,边家人自边锋而下很少有佩带刀剑的习惯。
边家并非大族,十几年前或许人丁兴旺一些,如今就只有边云决大伯、父亲、三叔三脉而已。大伯和三叔虽然都娶亲了,但还没有子嗣。
大伯自小与众不同,可以说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他从来厌倦习武修行,自从将家主的位置让给边云决父亲以后,他全心全意的投身于典籍、文化、地理一类的东西里。他爱纸笔甚于刀剑,爱经算甚于修行。
所以他摸刀剑的次数比他不拿筷子吃饭的次数还要少。
大伯不屑于刀剑,父亲则是不需要刀剑。
边云决没有见过父亲出手,唯有从家里的武士对父亲毫不掩饰的疯狂崇拜中对父亲的修为可以窥见一二。如果父亲在这里,那么落荒而逃的应该是那头蛟龙。
是的,边云决认为自己落荒而逃了,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老司事常常告诫自己,一柄锋芒尽出的剑,纵然一往无前,却往往更容易被摧折。当面对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时,与之抗衡的最佳策略即是退让,那决不是逃跑……好吧,那就是逃跑。
三叔呢,娶了一个厉害的媳妇,虽然从未修行过,却把三叔制得死死的。按照三叔自己的话来说是什么来着?——“媳妇儿虐我千百遍,我待媳妇儿如初恋”。三叔母是三叔外出游历的时候带回来的,每每三言两语,就把三叔气得吹眉弄眼。三叔为人正派,所以他不带刀剑的原因也正大光明的跟三叔母说过了:人虽有意,刀剑无情,怕自己哪一天就没忍住。
“媳妇儿,你等着吧!”三叔如是威胁道。
“可以,我等着呢。”三叔母毫不在意。
边云决看着残碎的海图,不禁有一些头疼,这可怎么着啊?
敏敏这时站了起来,朝海船后面望了过去。
边云决奇怪的看了一眼,随之便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蛟龙的嘶呖。
边云决在心底里大骂了一声,因为有敏敏在,他想跑也跑不了,只能辜负老司事的教诲了。
蛟龙破开了蔚蓝色的迷雾,如同海面上一道颤动的涟漪,不断向这里靠近。远远望去,它深绿色的蛇体比金光粼粼的海面更加耀眼。
边云决四处张望,一座干涸枯萎的小岛适时的在远方出现。边云决立马转动船头的方向轴,让海船朝小岛全力冲刺过去。
蛟龙的声音步步迫近。
敏敏说道:“它的伤势更重了,在不停流血,一群白鲨受到鲜血的诱惑,在一路尾随着它。所以它很愤怒。”
边云决确实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芳香,极为诱人。
边云决听过一种海草,种子脱离母体以后便会沉入海底,在黑暗中生长,成熟以后根从海底淤泥中抽出,漂浮到海面,随之绽放花朵,散发异香,海中的鱼类受其吸引,往往在它周围徘徊,就如同朝圣一般。
蛟龙的声音似乎虚弱了不少,骨子里的骄傲让它依旧昂首嘶鸣。
海浪拍空,涛声震响,乌云笼罩,蛟龙所到之处便带来一片黑暗。
这是一头即将成年的蛟龙,已经可以凭借己身而影响到周围的天气。它的周身缭绕着森寒的血气,让人近乎窒息。
然而在黑暗之中,仍然有声声禅唱悠悠传出,如同刺破云层的金光。禅唱声如同渔网一般,将蛟龙缓缓的禁锢住,但是蛟龙高傲的血统让它在下一刻又发出更尖厉的咆哮。
边云决抱着敏敏跳船,冲上了孤岛。海水拍打在边云决的背上,边云决甚至觉得那头蛟龙的牙齿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背上,仿佛马上就要咬下去一般。但是他没有回头看,而是迅速找到一处掩体和敏敏一起躲了过去。
“边云决……”敏敏在边云决的怀里,附在他的耳边想要告诉他什么。
“嘘!别说话。”边云决戒备着,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的那头蛟龙。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头蛟龙像是牛皮糖一般的黏上了自己,还以为小时候从凤尾城同龄的孩子口中听到的童话故事是真的。
在敏敏来到边家之前,边云决被凤尾城的许多人认为是个怪胎。小时候的边云决只喜欢躲在寂静的书屋里,读着为数不多的,传自中土的典籍读物。
天地玄黄,日月星辰,鱼-畜甲羽……
彼时的边云决凭借自己浅薄的想象力,尽力的在这些描述里驰骋。而同龄的孩子们口中,则喜欢讲述那些妖魔志异。小边云决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吃人的怪兽,诱惑人的海妖,装作大树捕食猎物的异族……小边云决把这些当做跟书里描绘的一般,尽力的去想象,以为如果世间真的有这些东西的话,倒也真不错。而且那些跟自己一般大的小不点也确实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些他们都亲眼见过。
所以此时的这条蛟龙,隐隐在边云决的心里,就像是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怪兽,凶猛残暴,喜欢追着小朋友乱跑乱咬。
然而它根本没有跟着边云决,而是一直在追逐边云决身边的女孩。那女孩就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高贵不可方物,让它不自觉的想要朝奉。
那位手拿捣药锄的老者,云淡风轻,在这时候赶了上来。
蛟龙发现自己躲不开他了,于是转身,准备拼死相搏。
这正是老者想要的。
一个优秀的猎手,正应该步步紧逼,让自己的猎物走投无路,认为自己最后的殊死抵抗是有意义的。
大战随之展开。
边云决眼眸中反射出电光火石,而他的内心也如惊涛拍岸,激荡不已。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雄奇壮观的场面。
边家的家学武术是杀人术,追求一击即中,从不与敌缠斗。
边云决从前跟着家里人出海猎杀海兽的时候,看到的是大家有条不紊,通力合作,废掉海兽的感知力,继而是行动力,然后是战斗能力,最后一击杀死,从来没有如同这般你来我往,没有这般凶险。
滔天的水雾时时溅起,蛟龙的双眼如同铜铃,它前后奔驰,奋力抵抗,连边云决都觉得,这具躯体里面,一直隐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
而赭黄衣的老者手中的药锄光芒越来越盛,他的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不容通过的结界,海浪、血气甫一接触到便被驱散。
他念动真言,声音震天彻响,甚至在刹那间盖过了蛟龙的嘶鸣!
老者的药锄挥动,砸在蛟龙的脊背之上——
天地瞬间为之一默,蛟龙也凝滞了片刻,随之一振,再次朝老者冲了过去。
而老者如同花丛之中蹁跹的蝴蝶,险而优雅的堪堪避开。
蛟龙最后一顿,停止嘶吼,躯体伸缩了片刻,轰然塌下!
无边海浪一圈又一圈的向外扩散。
边云决护住敏敏的面庞,任海水溅湿了自己的头发。
等到万籁俱静的时候,边云决站了起来。蛟龙的躯体一动不动,漂浮在海面上。
骤然间,边云决望见蛟龙的躯体仿佛膨胀了一些。
旁边半空中的老者口中仿佛咕哝了一句,随之远远避开。
一道蛟龙的虚影,如同刚出浴的美人,伸展着身体走了出来。那虚影愈发的凝练,几乎要变成实体,并且还在不停的膨胀。
边云决看着蛟龙虚影,灵魂受到震荡,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并且心脏也不再跳动。他呆站在原地,眼神痴愣,如同一具雕塑。
龙威!
龙族的神魂强度超越世间一切生物,所以它们拥有得天独厚的修炼天赋,并且任何生物,在它们面前无不战战兢兢。
这是一种天然的克制。
蛟龙的神魂虚影愈发的庞大,它即将爆炸,震散周围的一切魂灵。
边云决首当其冲!
边云决静待着自己的命运,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已无法呼吸。
这时候,边云决茫然的双眼,余光打量到一个碧绿的身影。这碧绿身影从边云决的身边经过,冲向了那道蛟龙神魂。
边云决虽然看到了一切,但是却难以反应过来。他只是安安静静,如同木头人一般,双眼无神,映出一个娇柔的身影伸出双手抱向了那道神魂……
嘭!无声的爆炸。
边云决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软倒在了原地。他的七窍殷殷的渗出鲜血,如同泉涌一般。
他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口中用尽全力,轻轻的唤出“敏敏”的名字。
敏敏的身体颤颤巍巍,如同风中的残叶,即将坠落。
她倒下的最后一刻,一个苍老的身影从空中降了下来,堪堪接住了敏敏下坠的身体。
边云决双眼模糊,向前伸出的右手虚浮无力,只是在泥土里微动。在边云决的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时候,他听到老者对敏敏说了一句:
“小姑娘,就算你是它们的王,但是直撄锋芒的话还是会受伤的啊……”
乌云退散,西方一道金光射出,穿越万里,照射到了孤岛之上。
~~~~~~~~~~~~~~~~~~~~~~~~~~~~~~~~~~~~~~~~~~~~~~~~~~~~~~~~~~~~~~~~~~~~~
夜晚,凤尾城边家,城主府内。
长形方桌上,边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准备吃晚餐。
边云决的大伯,大伯母,三叔,三叔母,还有另外一个老仆坐在桌上。老仆年高德劭,在边家辈分极高。
刀疤脸的长风,背负大剑,在厅外来回缓步巡视。
边云决的大伯母是极温婉的女子,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的痕迹,让她显得愈发醇良,有如佳酿。
她微微探出身子,轻轻跟边云决三叔母说着悄悄话。
而边钊和边钧则沉默着,看向坐在主位的边锋。
边锋注视着空着的那个座位,没有说话。
依照前事,似乎是边云决央求家人,一起为敏敏庆祝生辰。
边钧连忙解释说:“决儿从来谨小慎微,过时不至倒是破天荒头一回。想是他带着自己的丫头在外有事,所以不能及时回来。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
边锋开口道:“他回来的时候,叫他去梧桐院思过。”
梧桐院孤零零的坐落在城主府内府一角,从来不允许下人进院打扫。
十几年来,只有边锋和边云决在里面呆过,偏偏边云决又很不喜欢去那个地方。
“这个……”边钧迟疑着,转头看了边钊一眼。
边锋起身,走出大厅,长风跟在他身后,也一起走了。
大厅内一片明亮,而他和长风,径直走进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