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薄薄的雾气笼罩在建筑物的上方,漫住了远望的视线,只在近处的一颗大树上,早起的小鸟在枝杈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除了三两个穿着红马甲的清洁工和几个早起晨练的老人,几乎看不到行人。于显龙缓慢地行走在人行道上,一阵凉意从裤脚袭上来,引起后臀钻心的一阵痛。他咬了咬牙,想象自己的行走姿势一定非常难看,全没有往日雄姿和气度。
一个胡同口,一对系着白围裙的中年男女正在露天的早点摊上忙活。于显龙走近,收住脚,耐心地观看两人支起锅灶,娴熟地完成生火,倒油,切面等一系列工序,不似等待出锅的早点,更像欣赏一种技艺。男的抬起头,带有歉意地对他说:“油条出锅,还需几分钟,您请稍候,坐下先歇歇脚。”于显龙友好地笑笑,拉过小凳,歪着身子,斜坐在低矮的小饭桌前。
没用多长时间,一碗冒着蒸汽的豆浆和两根黄灿灿的油条便摆在面前。他印象里上一次临街吃早点似乎是在很久远以前,倘若被熟识的人看见,他会感觉很没颜面,好在是另外一个城市,他无须太多忌讳。油条送进嘴里,酥酥的脆香沿着口腔一直侵润进肠胃,难怪有人说其中富含明矾,还有人排着队买这玩意儿。豆浆也可口,他连喝了两碗。付账的时候,他不禁感慨,没想到比他预估的价格低了一多半。物价都涨到何种程度了,街上油条豆浆的价钱与原先似乎差别不大。
他记起小时候,每天早餐都是母亲做,千篇一律,稀饭咸菜馍,稀饭稀得可以照见人影,一只大个的馒头被掰成四块放在他们兄妹手中。咸菜馒头有限量,稀饭可以敞开喝,喝得肚子鼓鼓涨,饥饿却像小虫子在肠胃里乱爬。路过小吃店门前,眼绿绿地向里面张望,瞧见食客指尖的油条,恨不能把舌头咽进肚里。好容易有一回肚子痛,没吃早饭,母亲仔细地一分钱一分钱数几遍,困难地递过来。他攥着钱出门,闯进小吃店。四根油条,都没吃出味道,便下了肚。吃不起豆浆,腆着脸讨碗白开水灌进去,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整个过程足足回味几个月,那油酥香长久地盘留在嘴里。后来条件好了,尤其是当上船长以后,他常独自一个吃小灶,很少和船员们一同挤在食堂的长板凳上共进早餐。回到家,老婆像招待外宾一般,哪容他在大街上吃油条喝豆浆。难得在今天早晨体验一次寻常百姓的普通生活,真是受用异常。
离开早点摊,他散漫地走着。远远地瞧见一幢大楼,门楣上六个大字:“东轩辕大酒店”,每个字足有一人高,门前停放的都是高档车,想来是有档次的大饭店。他抬步进去,驻足在招待前台,仰头注目在住宿价目表上。一旁过来一位打着领花笑容可掬的接待员,欠着身,彬彬有礼地询问:“对不起,先生,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如果需要,请您吩咐。”
于显龙原本只是想探看如此豪华的酒店消费水平如何,自己是否有能力入住。听见接待员这么一问,他立时窘住了,甚感自己不接受服务,简直无颜踏出大门。他一个才吃了早餐暂住在医院的病人又会消费什么呢?他搜遍肝肠,忽然想到吃穿住行的“行”,便问:“请问你这里有轿车出租吗?”
接待员说:“东轩辕不从事车辆租赁业务,但有数十家协作单位,我可以为您联系。恐怕需要几分钟时间,您请这边坐,先息一下。”说着,接待员礼让于显龙坐在一个真皮沙发上,自己侧身坐在他对面,接续说:“先生,不知您对车辆有什么具体要求?如果有,我将尽最大努力满足您,您对司机有要求吗?”
于显龙发现这位接待员很厉害,他进酒店大门时,尽量让自己的走路正常些,自我感觉还好。细心地接待员却察觉到,已经开始为自己张罗司机了。对司机能有什么要求?车主安排的司机会有什么问题?他说:“司机你们派,听话就行。车呢,要好车。”
接待员向于显龙微一弓腰,说:“您稍侯,酒店提供的服务,一定会使您满意。”她站起身,退后几步,从腰间取出一个对讲机,讲了几句。对讲机里传来很杂乱的声音,于显龙似听见似又听不见。
片刻之后,接待员回到于显龙面前,说:“对不起,先生,让您久候了。酒店按您的要求,联系到一辆奔驰,成色好,保证您乘坐舒适,只是价格偏高一点。”
于显龙想,高就高吧,气派便好,远比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出租汽车强上百倍。他朝接待员一挥手:“价钱我接受,能不能叫车这会儿就来?”
只等了几分钟,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平稳地停在酒店门前。接待员笑意盈盈地送于显龙坐进轿车的后排,车门合严之前,道一句祝愿语:“祝您今天出行愉快!”
前排的司机左手托在方向盘上,转过脸,问:“先生,您去哪里?”于显龙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便说:“市区内随便转转。”
奔驰轿车载着于显龙,穿过已显浮华的街道,驶上一座斜拉索大桥,于显龙叫停了车,走下来,手扶石栏杆,朝桥下望去。脚下是一条大河,河水缓慢地流淌,平镜一般。小风越过水面,直扫上他的脸颊,掠入发缝间。他喜欢被自然风吹拂,无论在海上,还是河边,那润润的风中,渗透出一种生机,他能清晰地体察到自己生命的活力。
怀中的手机叮铃铃地响声大作,他心一动,忙接听,真是梅晓喻。他掩饰不住热切的心情,话语的节奏明显地加快了:“是我,是我!我过来接您,请给我讲一下确切位置,好吗?有车,待会儿见。”
他两步跨出去,抬腿上车,告诉司机:“东方大街二路口,快。”
司机小白是老把式,听于显龙这样着急,飞也似地穿街过巷,几分钟便到了。于显龙按下车窗,冲着街道拐角的一个美丽女孩招手。小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约会啊。
梅晓喻朝于显龙现出灿烂的笑容,她淡淡施了一层粉黛,仍穿着昨天那身小西服,也许是心理状态好吧,相比昨天,更洋溢着青春气息。
于显龙从车里下来,拉开侧后门,做了一个请的优雅动作,嘴里说:“先上车,请。”看着梅晓喻上车坐好,关上门,自己也坐回车里。
在梅晓喻的提议下,他们先到了圣希文大教堂。从教堂宏伟的门楼走入,是一片桦树林,中间的甬道笔直而整洁。穿过桦树林,便是西哥特式的教堂主楼。据说第一个在这座城市传教的正是教士希文,他用半生的精力向人们宣讲教义,吸纳教徒,后来他开始建设教堂,到处告求、鼓动人们,教堂建成了,他也活活累死。为了纪念他,周围的群众便以希文命名教堂。现在的教堂是民国初年的一个南洋华侨出资建设,原先的建筑在清末时毁于一场意外火灾。于显龙不懂工程设计,搞不清个中细节,但他总有一种与西方教堂不同的感觉。
踏上教堂主楼的台阶,于显龙无意间向后一瞥,发现司机小白远远地也跟来,头脑里立即现出一个疑问,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多想。
梅晓喻走在他的一侧,他投去目光,颇有点卖弄地说:“我的海轮常有欧洲的运输业务,免不了和英法德这些国家的商人打交道,时间一长,我有了许多欧罗巴的朋友。我不信教,朋友们却没少领我去原版的基督教堂,因为我对有文化内涵的人文景观感兴趣,包括宗教文化。过去,很多基督教徒死后,被埋在教堂里,我猜测教堂是神的临时居所,死了也要最近距离地追随着神。埋进后院也倒罢了,人们竟将逝者埋入教堂的地砖之下,你从上面走过,可以看到地板上镌刻着墓主人的名字。”
梅晓喻惊讶地注视着于显龙,说:“不可能吧,坟茔在教堂的地面以下?肯定先有坟墓后建教堂,不是把先逝的人埋在教堂里,而是教堂占了坟地。既然占了,给些钱,迁坟到别处去就好。”
于显龙没想到她这样想,他略略沉思,解释道:“你不懂了,就是在建成的教堂里,挖开地板殓入亡者,并不是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安葬在教堂地下,需要有一定的身份。”
梅晓喻说:“把祖先埋在脚下,任谁都可以踩,不仅仅是对祖先不尊敬,更是对祖先的践踏,难道对祖先有成见吗?当真有,会有多大的成见?这样凌辱自己的祖先!我看哪,要么是你瞎说,要么是那个地方人发疯。”
于显龙拉拉她的手,说:“你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不能以你的文化标准评价欧洲的丧葬习俗。全世界除了中国和周围几个汉藏文化古国,没有哪个国家有过祭祀为大,祭祀为先的传统。你把祖先供起来,顶礼膜拜,祈望祖先带来幸运和福气。西方人渴望后人记住祖先的伟大,于是安放祖先在最引人注目的又是最神圣的地方,那就是教堂。当你走近时,逝去的灵魂会随你一同迈步,与你做最高层次的沟通。”
梅晓喻抱住肩,声音有些变调:“您说的好吓人,你看——”她一指墙上的一个石刻,“看那阴郁的模样,像是要从墙上走下来和我对话似的。本来好好的心情,被您说进坟墓里去,我有些不舒服。再说什么,别与教堂有关,行不?”
于显龙本想在梅晓喻面前显露自己的欧洲阅历,表现自己的个人素养,原本希望她像很多女子那样,敬仰一个有知识、有阅历、有财力的男人,再由敬仰进而到爱慕。谁知,自己从传统文化说起,走了调,转到丧葬习俗上去,梅晓喻怎能有好的感受?
他俩兴致全无地折身,走出教堂。小白跑得更快,在前面打开车门,迎他俩回到车里。
接下游览的地方是三宝公园,一个临近海洋的大型公园。走进大门,正面是一尊高达5米的石刻雕像,一手叉腰,一手伸向前方,肃穆而庄严,一望便知是郑和像。
梅晓喻指着雕像说:“船长先生,这位郑大人是不是航海家的鼻祖?”
于显龙仰视雕像,有所思地讲:“航海人的鼻祖是谁,我说不清。在南岳衡山的祖师殿里供奉着许多行业的祖师爷,包括剃头匠、司法官都有,唯独没找见海运业的祖师。我当时很纳闷,许多年之后,想明白了。早在七千年前,中国的先民们使用木筏浮具渡海,到秦朝的徐福,三国的孙权,神通的马祖都有飘洋过海的记载,但古代中国人,往往将视野之内的土地作为中心,海岸线即是天边,天以外的大海是神仙的范围,并非凡人所能及,于是中国的航海业发展并不充分。直到伟大的郑和,远渡重洋,一直把皇帝的恩泽带到非洲,才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航海。我最崇拜的人是郑和,别人将船上的神位留给关公,我办公室里最醒目的位置上立着一尊郑和像。每次起航,我常会在郑和像前祈福。”
梅晓喻看着于显龙说:“上大学时,我喜爱读历史书,包括历史小说。每次读到有关太监的文字,心里无比别扭。太监身体重大缺陷,心理也不会健全,从事的全部工作只是为皇帝和皇帝的嫔妃服务。明代,太监受皇帝宠信,地位崇高,肆意弄权,许多做法仍与正常人不一样。明成祖朱棣为广播皇恩,也有人说是为搜寻他的侄儿建文帝朱允炆,派郑和下西洋,郑和一次一次下西洋,全是受皇帝指派,完成皇命,同船下西洋的有那么多人,都与他有相同的使命,也都是明成祖意志的实施者,谈何伟大?如果说伟大,明成祖似乎更伟大。”
于显龙压根没想到梅晓喻居然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讲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与有思想的人交往,思想需更加深邃。他说:“没错,随同郑和下西洋的全体人员都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但这些人都是英雄了,无法让英雄在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彩。郑和是所有船员的代表,是整个船队的灵魂,是他以坚强的意志和不可磨灭的勇气完成了航海使命。当然,他接受的明成祖圣旨,初衷也许为满足明成祖的好奇心和政治的野心。明成祖有的仅是想法,实践者是郑和,相比仅有想法的人,实践者是真正伟大的人。”
两人已经离开了雕像,在方砖铺就的小路上并肩而行。梅晓喻听得认真,思想也很活跃:“如果不是郑和这个三宝太监,而是四宝大臣,五宝将军,您还会对下西洋有这么高的评价吗?”
于显龙越发喜欢这个小女子了,他难得见如此思维敏捷的人,更想不到一个护士竟有如此见识。他接上说:“明朝是一个宦官当权的朝廷,其实也正常,以往的朝代也有许多受皇帝纵容的宦官,比如秦朝赵高,汉末十常侍。皇帝也是人啊,信任的人也必须知根知底,才放心,此一类人往往是身边的太监。您想想,将两万七千人的庞大队伍交给不放心的大臣、将军,在远离朝廷数千里之外,他就地做大称王,皇帝能气能半死。所以明成祖不可能派四宝大臣、五宝将军出洋,而看重这些六根不全的人,欲望少,返乡心情迫切,郑和正是最佳人选。如果说七下西洋是四宝大臣,五宝将军,不是郑和,我不知道我对郑和的崇敬会不会给他们,至少我会认为他们以征伐为手段,以占领为目标,后果是杀戮和掠夺。”
说话间,已经走到海边。极目望去,天高海阔。于显龙感叹着:“整日呆在海上,我却看不够海上的风景,一辈子注定要在海上漂游,永远当一个船员了。”
梅晓喻凝望着海的尽头,不无遗憾地说:“我没有登过一次海船,也没有在海上航行过。眼界小得可怜,感受不到大海的巨浪淘沙。”
于显龙觉察身后有一双眼睛,回过头,望见那奔驰轿车司机小白在不远处冲他笑。公园门口下车时,于显龙未提出邀请,知趣的司机便一个人锁好车,走开了。公园的门票很有些贵,想小白大概不会进来,只在外面溜达吧。这会儿碰到他,于显龙有点诧异,但还是面带微笑。
三宝公园是以航海为核心内容的主题公园,游廊里的绘画反映着历朝历代对海上疆域和航线的拓展,展览室里陈列着船舶模型和各种用具,纪念馆内的挂图和文字详细展现了郑和七下西洋的艰辛历程。梅晓喻异常仔细地观看和阅读着,脚步悠悠慢移。于显龙耐下性情,也佯装认真,实际上,对这些历史和物品即使不曾见到,他也因熟知而无甚太大兴致,眼神由不得地时不时驻留在梅晓喻秀美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