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湾镇人民医院回到滨海世纪花苑小区的复式楼开始,梅晓喻一本正经地坐在写字台前,拿出于显龙送给她的一只镶金尖的钢笔,反复重构这些天来纠缠在脑海里的故事,写下一串串文字。夜里,她将一天的写作感受制作成短信发给于显龙,于显龙回复短信,热情洋溢,充满对她进行文学创作的赞许。两个人夜里互发短信,持续到夜深,梅晓喻才躺在床上,为白天的所写的文字而欣喜,又在为下一片段而思谋,长久不能入眠。
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梅晓喻遭遇到新的难题。她的语言越来越贫乏,思想越来越枯竭,每抬起笔,常有一种不知从何写起的惆怅。勉强写出几个字,又甚不满意,扯下那页信纸,扔进废纸笼桶里。一天下来,撕掉的纸比保留文字的纸多得多,垃圾桶里盛了满满一桶揉弃的废纸团。看着那堆废纸,她腰酸手困,头昏眼花,浑身瘫软,颓废至极,索性仰倒在席梦思床垫上,连给于显龙一个短信的劲头都没有。
于显龙的短信发过来,她只瞧瞧,扔下手机,不想理会。一连几个短息,她都没回复。手机响了,是于显龙的电话,她无精打采地接听了。
于显龙关切地问:“喂,晓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梅晓喻音调低沉:“没有不舒服,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没回你的短信。”
于显龙听出其中必有原由,大概是写作上遭遇不顺,他没好多讲,只说:“多休息一下,不想写,停停手。待精神状态好了,再去写。”
梅晓喻带着哭音说:“我写不下去了,每写一个字,都是那样的困难,好容易写出一段,回头再看,简直不能入目。我似乎只能做一个读者,想做一个写作者,太不现实。”
于显龙说:“这也正常,你仅凭一时的喜好去写作,总有许多障碍需要克服。一个初学者,不经雕琢和修炼,想写出高水平的作品,怎么可能?我认为两种方式,一是模仿,通过模仿,提高自己的写作技巧和文字能力;二是加强学习,学习文学专业知识,以提升自己的文学修养。两种方式不是不相容,完全可以把模仿作为学习的一部分。打好基础,再去搞文学创作,才可能写出满意的作品。”
梅晓喻略一停顿,说:“你讲的有道理,以我现在的文字功力,进行文学写作,勉为我难。现如今要学习,一本书接一本书学习,我耐不下那个性情。看到多少有成就的文学家,以为只要有愿望去努力,成功就在前面,哪知道这么难?”
于显龙抚慰她说:“对于每个人来说,做好眼下的事情,是最重要的。你应当调整心态,切忌自我过度施压,生活得轻松些,找寻最开心、最快乐的事去想,去做。想写即写,不想写,撂下笔,走出户外,看看大海,逛逛大街,心情好得可以容纳整个世界。”
梅晓喻说:“是啊,逼着自己去写作,搞得像苦行僧一样,给自己戴上一副沉重的锁链,何苦呢?”
和于显龙通完电话,梅晓喻便不再写作,也失去写作的原动力。扔下那支黄灿灿的金笔,走上沙滩流连漫步,走进城市穿行于超市商场之间,书也读得少了。只在每晚睡觉之前,躺在被窝里翻翻闲书,困了,合眼睡去。有时,未及熄灯,到天亮才发现自己在灯下睡了一宿。
在市里最顶级的服装卖场里,梅晓喻看上一身名牌女式西装。摸摸那衣料质地,瞧瞧那精细的工艺,无不归于最上乘之列,益发喜爱,想象自己穿上它,必定是一个气质高雅的职业女性。再翻看标牌,她窃窃咋舌,不就是一套职装嘛,这么高的价格。
她的消费理念严重制约她的消费行为,大额支出,且不说经济能力是否跟上,首先是心理承受力这道坎,就很难逾越。她在那套服装前来去转悠,实在不舍得兜里的钱。之后的两三天,只要进城,她便走进超级服装卖场,站在衣架前面,犹豫不绝。
导购小姐非常细心,她已认下梅晓喻,料想到梅晓喻狠不下手出钱,需要帮这位客人下决心。她不向梅晓喻介绍生产厂家或衣服质量,只说:“您不妨先试试,不合身就不买。”说着,主动从衣架上取下那套西装,送进梅晓喻的手里。
梅晓喻按照目测的尺寸比量那身套装,应该不会错。在更衣室的穿衣镜前,她试穿西裤时,愕然发现裤腿太窄,使出一番劲,好容易穿上。她不禁哑然失笑,一条有棱有型的西裤竟让她穿成了紧身裤,微凸的小腹和变粗的大腿紧绷在裤子里,腿都迈不顺。
她真没太注意到自己胖成这副模样,本应合体的西裤快穿不上了。对于她这种窄肩瘦臀的女性来说,肥胖从来与自己不沾边,吃饭无须顾惮,想怎样吃就怎样吃,常常这一顿想着下一餐,全不像很多女人将减脂消肥作为日常饮食的参数。从前她在学校,在医院,跑前跑后,饮食又极一般,多余的脂肪出现不了,出现了,也存留不住,从未对忧心过自己的胖瘦。殊不知,这段时期以来,养尊处优,除了记挂于显龙,哪有半点思想负累,更无需做半点运动。脸色润泽,身体也比从前稍富态了些,并没有破坏她的整体形象,平时穿衣戴帽,考虑不到自己的身材问题。
她从服装卖场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和以前的她真不一样,的确比概念里的她胖了许多。她脱下西裤,在大腿内侧捋一把,那绺赘肉吓她一跳,竟然肥胖到这个地步!
走出更衣室,她把高价套装送回给导购小姐,叹口气,说:“不太合适。”
她再没有多少心思逛商场了,任由街上的人流引导自己向前。走过几条街道,有一块牌子竖在眼前,“健身房”几个字,颇吸引她。她站在门口,探头向里。一个额上渗出油油汗珠的青年女子轻盈地跑步过来,弹动的上半身只穿一件小背心,脖子上搭着毛巾,下面一条合体的运动裤,脚蹬高腰运动鞋。在她面前,运动的女子仍旧原地跑跳,向她说着:“加入我们吧。”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进走,那女人的慢跑渐变成走路,擦了一把汗,递上一张卡片,说:“我是健身副教练,这是我的名片。请您跟我来,我带领您参观一下,也可以体验一回。”
梅晓喻在健身副教练的指引下,一间一间看,器械室、慢跑馆、瑜伽馆,她都不感兴趣,走近体操室,她看到一排排的各年龄段的女性,穿着紧身衣,跟紧教练的节拍,做着动作大幅度的全身运动。她周身热腾腾,像是随着这些人的身姿快速燃尽了身上的脂肪,这是她希望的运动。
她如今也不算是没钱的人,却对钱看得紧。她转弯抹角地问这问那,还是问到费用问题上,健身副教练报出价格。她粗略核算了一下,锻炼一个月的支出,包括坐公交车或打车的费用,可不是一笔小钱,而且她不一定能坚持下去。她支吾着付对健身副教练,假意向前走两步,转身迈出门去。健身副教练失望地盯她穿着不俗的后影,想喊她,却只一个字:“您……”,见她已走进一家音像制品专卖店。
梅晓喻担心健身副教练已经说服自己,趁副教练的薄嘴唇里刚吐出一个字,赶紧逃进隔壁这家店,并没想着买音乐光盘或电影光盘,只在店里散漫地踱步。在售卖健美操教授光盘的专柜前,她站住脚,一打听价格,心头大喜,买三十张碟片够不上健身房一个月的费用。不如买些光盘,回家在电视机前学,想练哪个部位,找一片对应的光盘去练,不一定比健身房效果差。她选购厚厚一沓光盘,付帐时都没怎么细算。
梅晓喻对肚脐以下膝盖以上这一段的脂肪深恶痛绝,下狠心通过锻炼减掉。拿回那些光盘,她一张一张播放,遴选出相对满意的几张,下午便开始健身。此后每一天她至少要在电视荧屏前跳五个小时的健美操,中间虽有间歇,一天跳下来,她精神倦怠,体力耗尽。晚上睡眠倒好了,头刚挨枕,还没等举起书,困意海浪般层层袭来,她熄了灯,一觉到天明。
于显龙从海之舟公司办公室出来,回到家门口。他用钥匙打开房门时,梅晓喻正在和郭大妈一起跳着健美操,她的姿势还算有模有样,郭大妈的动作很不十分协调。看到于显龙,两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身形定住片刻之后,都走上来,迎接于显龙回家。
于显龙放下行囊,疲惫万端,在围拢过来的梅晓喻和郭大妈中间穿过去,几乎无视她俩关切的目光,也不顾她们的寒暖问候,径直走上楼去。他仿佛听见身后的梅晓喻说些什么,也无力应答,只哼了一声,倒在床上睡去。
梅晓喻跟到床前,在他的头顶上一摸,滚滚烫,他发烧了。她喊着郭大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包进毛巾里,敷上他的前额,再替他掖严被角。她和郭大妈守候在于显龙身旁,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发紫的嘴唇,一直到太阳偏西。
这一遭行船,于显龙下了真功夫。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上心,从与仿古家具店的老板谈生意开始,便使出自己多年积累的各种经验和手段,可以说十八般武艺全练了一遍,一会儿来软的,一会儿上硬的,弄得那老板心烦,没办法了,才买到一船的仿古桌椅床。起航后,他又心神不宁,因他从未运载过贵重家具,唯恐磕了碰了被雨淋了,减少价值。船上就那么些人手,他不间断地得去察看,忙来忙去,觉都顾不得睡。费尽千番苦,受尽万般累,终于上岸交货,又遭遇买主刁难。当他艰难地走进滨海世纪花苑小区的家时,双腿像填满铅锭,头脑里像灌入硅胶,他知道自己疲劳到极限,却不知道自己病了。
梅晓喻给他换过五次冷敷的毛巾,他的身体仍摸着烫手,她有些着慌。郭大妈一旁递过冰湿的毛巾,叫她擦一擦他的腋下、腿弯,提醒她说:“晓喻,病成这样,我们处理不了,要不要请医生来。”
梅晓喻扔下毛巾,拿起电话,通过查询台,找到最近一家公立医院的电话,拨过去。医院值班人员接听了电话,梅晓喻述说于显龙的生病状况,又详细告知自家的具体位置和路径。过不多久,一辆救护车停到楼下,一位急诊医生和一位护士领着两个健壮男人来到于显龙床前。医生象征性地为于显龙做做检查,便指挥那两个男人将于显龙平放进担架里,抬出家门。梅晓喻揣些现金,和郭大妈一同跟在后面。
电梯里放不下一副担架,急诊医生让其中一个男人背起于显龙,另一个收起担架,才下到一层。于显龙无论是在担架上,还是在那个男人的宽大后背上,始终没睁眼,四肢无力,随他们摆布着。
梅晓喻和郭大妈一路护送于显龙进入医院,进行一番检查以后,于显龙被送进一间单人病房里。梅晓喻找到主治医生,得知于显龙被确诊为斑疹伤寒和感染性发热。
吊瓶挂上了,护士又注射肌肉针,半夜里,于显龙缓醒过来,轻声唤着梅晓喻。梅晓喻和郭大妈同时来到病床边,问:“感觉好一点吗?还哪里难受?”
于显龙环顾四壁,说:“这是在哪儿?你们送我进了医院?唉,怎么又在病房里了!这会儿好多了。”
郭大妈拿出面包,蘸了蘸果酱,喂进于显龙的嘴里。又端过水杯,插上一根吸管,让他饮些水。于显龙强挣着坐起身,梅晓喻扶他靠在床头上,他伸出没有扎针的另一只手,接过面包,吃着,对她俩说:“谁能想到,终于回到家,我又病了,真够折腾你们。”
郭大妈安慰他:“吃五谷杂粮,千毒百毒都会留在在体内,哪有不做病的?你安下心养病,不几天,就会好起来。”
梅晓喻看向他,目光中充溢着无限的柔情,说:“你这一病倒,浑身烧烫,皮肤通红,我都不晓得该怎样好。你要学会爱惜自己,工作该做,可不能玩命,搞坏的是你自己的健康,弄垮的是你自己的身体,最后你拖着残病身子,哪个会同情你?哪个会体恤你?我可是要依靠你一辈子啊。”
于显龙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说:“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小病,将养三五天,我照样生龙活虎。”
于显龙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感冒咳嗽都很少,这一次累倒,他意识到自己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不比年轻人,做事不可过于强迫自己。在小胡老板和船友面前逞能,拼力工作,无非想换得小胡老板的几句赞美和船员们投来的恭敬目光,代价似乎太大。从身体健康出发,真有些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