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昊曾在故事里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穷尽一生，想找到守护自己的家园的理由，我发现我从未同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一般，真正与故乡相爱……即使穷尽了一生，我依然没有找到。家园从不让我去。”写于他正式开始故事创作的第四个月，那年他九岁半。
他梦想着离开，早早的，早过童年的玩伴。
他梦想着离开，远远的，远离家族的牵连。
他梦想着离开，酷酷的，酷似故事的主角。
他不想再过一个打油诗般的童年。
只要他能像故事里的主角那样离开，去时身骑天马，项上青空，御剑在手，衣袂飘飘——他经常这样幻想。
在想象中，彼时自己的模样一定十分潇洒，而彼时家人的表情却总是痛苦惊慌。光是想想，他就感到快意。至于离开，去到哪，他偶尔也会考虑。考虑一下。但他相信，这绝不算个难题，大不了顺其自然，走到哪留到哪。
想象力无门槛。意淫是免费的灵威，最强的战具，不需要在修炼上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就能让整个世界向自己臣服。梦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
曾经，他最大的难题是，怎样在《大方故事》上发表第一篇文。从九岁到十二岁，他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近四年。也许，等他成为一代大能，说不定大方阁刚会来主动约稿呢。
最近，他最大的难题是，怎样在不触怒父亲的情况下使父亲同意他去学院就读。对于父亲的想法，他不太有把握，父亲真的会准许自己的继承人离开家族的保护，去到一处陌生的远方吗？
现在，他至少不用为第二个难题烦恼了。
天马的双翅仿佛蝶翼一般，每每扑动，总能带起零碎的光辉，沙金似的洒落进星空。銮金城已经抛在身后，而且越抛越远，最后只剩下一道地平线。即便有杨步兵的威力护罩，高空的寒风依然吹得少年头皮发麻。
他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仍处在梦境里。少年依稀记得，自己被一股黑色的液体包裹，带到了马厩，然后液体就变成了杨识长。杨识长把他抱上天马，急速升空。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还听见杨步兵跟他说了好多话：
“惜间殿袭击了我们，你父亲和族长他们都受了重伤。现在的金家家主是你弟弟。如果你继续呆在銮金城，就算昌久不会害你的，惜间殿也不能留你。”
“惜间殿来了一男一女两名霜序境强者。男的似乎在焱阳城一战受了重伤，实力发挥不到三成，我和族长、广叔三人联手还能勉强对付。女的一出手，则直接碾压了全场。当时，我也险些被他们俘虏。幸好我及时使用了灵威·原液舍身，身外化身，才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脱身。”
“……还有，你母亲，你姑姑，你广爷爷，都过世了。我很抱歉。”
“如果你将来想报仇，这是他们的名字。切记不可心急……灵女叫周玉曼。霜序境那两人，男的叫罪余法。女的，周玉曼叫她芒姨。在风都，周玉曼和罪余法，我算是略有耳闻。可那个芒姨，我却是第一次听说。”
“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但你还没有脱离危险。”
“昌昊，你必须克服内心的痛苦，你还不能哭。我只能保你一时的安全，剩下很长一段路你必须自己走。”
“昌昊，你明白吗？”
“……昌昊？”少年不语。
杨步兵回头一看，金昌昊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以后，你该怎么办呢？”杨步兵叹道。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翌日，金昌昊读完杨步兵留给他的字条，发出了这声疑问。他身处一间客栈的普通客房，除了床板，几乎毫无摆设。
杨步兵在字条上说，他必须尽快赶回风都分阁，向分阁主汇报銮金城一事。
——“你现在北境片城。我给你留了两千通行币，足够你这阵时日的花销。建议你继续北上，到道康城的视言学院入学。道康城离銮金城足够远，且又是和风堂的地盘，惜间殿也不敢冒犯，你待在那边会很安全。等我处理好这些事务，就去道康城找你。放松自己的心态，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切记。”
金昌昊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自己终于离开了家，尽管是建立在众多亲人牺牲的基础上。少年虽然不快乐，却也感受不到悲伤。
对，感受不到悲伤，这很奇怪。心里是空的，脸上也没有情绪，好像事实就是事实，反应就是没有反应。什么有，什么没有；什么消失了，什么没有了。
他想出门，去看看外面的街道。这是他第一次来片城，听说这里的药学很发达，有整个国家最大的药堂。他可以去给妈妈买点芦膏草，肯定很便宜。
芦膏草可以治疗心阳虚证，妈妈不是经常心口痛吗，拿它来熬粥，每天早晚喝，一定有效果。
金昌昊数出两百元通行币，揣进兜里，正准备出门。这时，他想起来，昨晚梦里面，杨识长告诉他，母亲，姑姑，广爷爷，都过世了。
在少年的世界里，过世与死亡等同于一个符号。这个符号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详。他只知道，这个符号必将给他无法抗拒的悲伤。
真的，那个梦很真实，真实得他就快相信了，真实得他已经哭了。
对，感受不到快乐，这很奇怪。眼泪是满的，身上也没有牵挂，好像自由就是自由，离开就是没有告别。哪里走，走到哪里；什么时候走，走到什么时候。
明明他的梦想，关于“离开”的这一半已经实现了。那他现在还要不要去药堂，去给妈妈买芦膏草呢？
少年躺回床上，用被子盖住整个身体，放声嚎啕。哭是他此时唯一的发泄方式，他才十二岁。
他以为哭声传不出去，但楼下大厅里的人其实都听见了。
过了大约半小时，金昌昊哭累了。
他饿了，他想吃饭。
他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决心吃光。快要吃撑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段话：
“我穷尽一生，想找到守护自己的家园的理由，我发现我从未同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一般，真正与故乡相爱……即使穷尽了一生，我依然没有找到。家园从不让我去。”
很熟悉的一段话。
“真奇怪。”金昌昊心想，“这是哪个故事家写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