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县，一个面临大海即将春暖花开的小城。来自北方的最后一股寒流给这个临海县城带来了告别冬季的最后一场雨。都说春雨绵绵，但这场冬春交际的雨似是沾染了即将到来春天的特性，显得异常的悠绵。
天还是黑蒙蒙的时分，菜贩子老葛和老李便将今日要送往各个府邸的果蔬生菜分类装进篓子。老葛脱下笠帽和蓑衣躲进了雨棚子里，招呼着老李道：“快进来避避雨，这时节的雨气重着咧，喝碗热茶驱驱寒气！”
老李热呵呵的应了声，也进了雨棚。说起老葛和老李，两人打小就一块玩耍，操持卖菜干了大半辈子，也乡里乡亲了大半辈子。最后老葛的儿子娶了老李的闺女，两人成了亲家，关系好上加好，可谓比亲兄弟还亲。老葛前些年因为一些关系，接下了给城里大宅大户卖送果蔬生菜的活，便拉上老李搭伙干。两人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送去的果蔬生菜从不缺斤少两又都新鲜可口，生意自然是如火如荼、蒸蒸日上。
“这鬼天气，往年并不会如此啊！”老葛抿着热茶水道，“还是老了，这老胳膊老腿的，才干这会儿就酸的不行。看样子干不了几年了！咱多歇会儿，反正时辰还早呢！”
老李一笑，脸上尽是褶子，乐呵呵道：“还好柱子这两年帮着干，不然咱这两个老家伙真是吃不消。啥时候都交给柱子，咱两个也好享享清福。”
柱子自然就是老葛的儿子、老李的女婿。其含义就是像柱子一样结实牢靠，为人忠厚老实。老李话里话外不少显露出对这个女婿的喜爱之色。
老葛砸吧着嘴道：“柱子啊，还是年轻了点，咱俩辛苦辛苦，再带他两年。毕竟接触的都是大户人家，得稳重老实，别人才放心，我也安心。”
“你啊你啊！”老李唆了口热茶，手指点了点老葛，笑呵呵道，“柱子随你，老实本分是没的说，这两年做事也稳重，我看你是心疼儿子累着吧！”
老葛笑眯了眼，也没说话，但看那神情，自然心中是得意的不行。
“对了，柱子今儿个这么早就去白府了？”老李似是想到什么，随即问道。
老葛突然压低了声音：“白府昨儿个特意交代的，让柱子早些去将狗儿接回来，我估摸着怕被人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正面儿的事。”
“那......那白府的小少爷还是那般满口胡话？”老李面色古怪的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当初把狗儿接去确实为了驱邪！”老葛声音越发低沉。
老李皱了皱眉头道：“看来这白府的小少爷实是中邪不轻，可别连累了狗儿。”
驱邪之说，在民间流传已久，无从考究。主要是一些平日正常的孩子突兀的行迹变得怪诞离奇，但却并无其他身体病症，故而只能归咎于中了邪。想要医治，寻常的治病手段自然无用，然而民间自有土办法，也就是所谓的驱邪之举。民间有说法：正常的孩童都具有一种“胎气”，这“胎气”之所谓“胎气”正是认为其是从娘胎中带来，能庇佑孩童正常成长，不受邪物侵扰。中了邪的孩童正是失去了这股“胎气”，被外在邪物侵染。若要驱邪，则必须找来一些“胎气”旺盛的孩童日夜陪伴那中了邪的孩童，以期借助这些外来的“胎气”驱赶邪物。又有说法：平日里越是淘气好动，身体健康壮硕的男孩童，“胎气”就越旺盛，越能驱邪。
如今白府的小少爷疑似中邪，狗儿确是被借去替白府的小少爷驱邪去了。
老葛听出老李语中不满之意，他是直性子，便道：“我也就这一个孙儿，怎会不爱惜？我那好儿媳当初在白府当奶娘，给那白府的小少爷喂了一年多的奶，也算是那小少爷的半个娘吧。况且我们这营生还不是托了儿媳当初在白府喂奶的那点情分换来的，于情于理别人白府找到咱们帮忙，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啊！要让别人知道，还说我老葛家忘恩负义了？”
“再说，没听说哪家娃娃去帮别家娃娃驱邪会出事的，这是做善事，积的阴德都记在狗儿身上咧！我家狗儿以后可要大富大贵的！”老葛拍着老李肩背，劝说道。
老李一声叹气，便再没说。
这边老葛和老李在闲聊的时候，那边葛柱子也来到了白府。这白府在东海县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府中的老爷白光明在京都里就任户部的侍郎，在东海县这种县城里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而留在县城老家里的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小儿子。
白府很大，坐落在县城中心。千年的老宅子，经过了几次翻新补旧，期间也有过数次扩建，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谈不上辉煌大气，但朴实无华中带着丝丝厚重，这丝丝的厚重来自白族千年的底蕴。白族是屹立在东海县的千年大族，开枝散叶，还在府中居住的旁系便有七八支，分别居住在府中南边、西边和北边连成一片的厢房里。这连成一片的厢房如同一个“门”字包裹着中间面向大海的建筑群，这片建筑群便是掌管白族的嫡系族人所居住之处，算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白府，但在东海县百姓眼中，算上那连成一片的厢房在内，都算是白府。
白府嫡系一支传承至今，人丁已然单薄，但仍然把控着全族，既因为千年族规，也因为白光明在朝中身居高位，兼之又是白族的族长。
葛柱子在白府的侧门等了良久，终于是等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推门而出，那管家模样的人身后跟着一个青衣下人，这青衣下人怀抱着一个男童。
葛柱子看见那男童眼神一亮，急忙躬身上前，道：“王管事，我来......”
不待葛柱子说完，王管事眼一瞪，低喝道：“吵吵什么？你家娃娃染了风寒，不适合继续在小少爷身边，老太太吩咐你接走他。喏！”
王管事撇头一努嘴，那青衣下人便上前将怀中男童递给了葛柱子，那男童自然便是狗儿。
葛柱子接过狗儿便是一惊，只见狗儿小脸蛋红彤彤的，鼻下挂着两行清鼻涕，闭着个小眼，神情迷迷糊糊的。葛柱子冰凉的手往狗儿额头一探，便惊呼起来：“这烫咧！”
“吵吵什么？”那王管事又是低声喝道，“风寒发热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只见王管事斜着眼甩出一粒碎银子，又道：“你知道的，老夫人心善，这一两银子是老太太知道这娃染病，给看病的，拿去吧！”
一两银子？付个诊金还差不多。葛柱子满脸赤红，看了眼怀中的孩儿和趾高气扬的王管事，木伞也没撑便紧裹着狗儿冲进了细细的寒雨中。王管事甩甩手袖，轻哼了一声，大步一跨进了门去。
王管事进了侧门，过了外院和厢房，便直奔中间的主宅去了，不多时便进了主宅。主宅内暖洋洋的，四角都放着火盆，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精碳。主宅内分内间和外间，外间站着些下人和婢女，王管事轻着脚步穿过，进了内间。只见内间床榻上端坐着一名老妪，发髻上简单的插着一个金簪子，身际略微发福，神态祥和，只是眉头紧皱，她身边坐着一个俊俏可爱的小男童。这小男童漫不经心的翘着小腿，但小小的脸蛋上却也是皱着小眉，紧抿着小嘴，似是一副发愁的表情。床榻前椅凳上坐着四名男子和两名妇人，几人面对面、眼观眼，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脸带忧容。
王管事躬着身上前，轻声道：“老夫人，那葛家的孩子已经送走了，银子也全数给了葛家小子。”
“嗯！”老夫人微微点头，拍了拍一边小男童的小手道，“那葛家的媳妇是涯儿的奶娘。涯儿此次遭难，请了她家孩子帮忙，还连累那孩子生病，定是要好生对待她家！”
“奴才明白！”王管事应了声，却见老夫人面色一沉，心下一个咯噔，连忙改口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却是说话的声音都发颤，面色一下子便的苍白，低着头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继续待着还是退下。
“老夫人别动怒，一个自称而已，别跟他一个下人见识！”坐在床榻前的一名男子笑声道，“还不下去，站在这里干嘛？”此人名叫白涛，是白府旁系第四房的主心骨。
王管事抬头看了眼端坐着的老夫人，见她没反对，连忙哈着腰退了下去，出了内间房门才发觉整个背脊已被冷汗打湿。
算起来这王聪还是白涛的小舅子，白涛便又说了几句好话，笑道：“奴才这个自称也是显得亲近，朝廷不是下过明旨，不是寒族的官员还不准自称奴才呢！王聪也是表达他对白家的忠心而已，老夫人不必介怀。”
老夫人看了眼白涛，语气渐冷道：“老身不是寒族，不兴他们那套！”随即又转头对另一个脸蓄络腮胡子的男子道：“这样的卑躬小人，以奴自称，也能当上管事？”
这络腮胡子的男子是白府的总管，也是老夫人的侄子——刘鸣。他沉声道：“是我疏忽了，但因为此事惩戒于他，与府规不符。”
老夫人点点头，话音一转道：“涯儿自上月以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原来活泼天真，现在却沉默寡言，一副忧愁的样子。偶尔开口又都是一些胡言乱语，请了多少名医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那道士说是中邪了，如今照着那道士的法子请了那些男童来作伴也不见涯儿好转。如今请你们来，也是集思广益，看看还有些啥子办法！”老夫人边说边揉着眉尖，丝丝憔悴挂上了脸颊，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对这个孙儿操心。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老夫人便道：“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老身不会怪你们的！”老夫人话音刚落，一道稚嫩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吗？”
说话的正是在老夫人身旁坐着的男童，他这一说话更是让众人面色古怪，那男童见众人没吭声又道：“那换个说法，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吗？”
这可把老夫人吓着了，老夫人连忙搂过男童，一直镇定的声音终于透露出颤抖：“涯儿......你可别又吓唬祖母了！”
“你很面熟，你是我祖母？”男童面露疑惑道。这男童自然就是白府的小少爷——白涯，随即他又道：“你们都以为我有病，但是我没有病......不，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不是病，我自己也没弄清楚！”
众人古怪之色更浓了，老夫人急忙将外间的婢女唤进来，几个婢女手忙脚乱的将白涯抱出了内间。老夫人面露愁苦，这小孙儿刚出生便留着了她身边，没有爹娘照看，是她这个祖母又当爹又当妈，将这小孙儿养了四五年，如今小孙儿变成这般古怪，老夫人虽然强自镇定，但早已经心乱如麻。
一名妇人犹豫片刻，才道：“老夫人，我性子直，我就说了。你看涯儿少爷满口鬼神什么的，估摸着真是中了邪，我看还得按照那道士说的来！”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问道：“刘鸣，你怎么看？”
刘鸣想了想，道：“我看也没太好的办法，也只能先按那道士的法子来，而且这件事情怕是得告知老爷一声，京都能人异士极多，也许就有知道如何医治小少爷这般病症的人。”
“嗯。”老太太低着声音道，“也只能如此了，光明那里我早已让白鸽亲自去报信，且看白鸽回来如何说吧。你再去物色几名少年，按那道士说的，贴上黄符，日夜陪着涯儿。辛苦你了，快去吧。”
“是的，老夫人。”刘鸣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我累了，你们也都回去吧。”老夫人坐在床榻上，单手撑着额头，摆手道。
其他众人对视一眼也都行了一礼，缓缓退去。
良久，老夫人才起身，唤来一名女婢，道：“小霞，你去将水明道长请来。”
片刻后，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道人便昂着首、背负着手见到了老夫人。这道人面相却是一点不善，一双倒三角眼带着短短的眉毛，宽扁的鼻子，留着一撮小胡子，一说话嘴角便连带着胡子往上翘。他双手一合，唱个诺道：“贫道水明，见过老夫人。”
“道长客气了。”老夫人笑道，“道长请坐。”
那水明道长撩起道袍便坐了下来，道：”老夫人找贫道来，还是为了令孙的事吧。”
老夫人也没废话，直截了当的道：“涯儿一开口就是神鬼妖怪的，是不是真的中邪了？若真是中邪了，为何按照道长的法子却一点改变都没有？老身说话直接，还望道长不要见怪！”
水明道长笑着摆摆手，随即正色道：“令孙儿没有见好，老夫人有所怀疑很是正常，贫道并不见怪，但令孙儿确确实实是中邪了，而且看情况是大邪！”
这水明道长越说面色越严肃，老夫人见状也是正襟危坐，认真道：“何以见得？”
“老夫人稍安勿躁！”水明道长拿捏着下巴的胡须，缓缓道，“之前找来的三个男童，皆是阳气十足、体佑康健的孩童，贴着贫道的持阳符，日夜与令孙儿相伴，仅才几日便相继被邪气入侵，各自得病。所幸都只是小病，善养几日便可恢复，否则贫道除恶之功尚未得，便先做下错事矣！”
看着水明道长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稳稳坐在凳椅上，老夫人点头，心下稍安，笑道：“想必即是大邪之物，道长也有应对之策了，否则也不会如此笃定自若，道长快快道来！”
“老夫人慧眼如炬，贫道确有对策。”水月道长正色道，“老夫人救孙心切，但切不可操之过急，贫道也还要多加准备才可行之。期间还要老夫人出些力。”
“哪里话！”老夫人急声道，“道长有何需求但说无妨，本是救吾孙儿，白府自当竭尽全力！”
只见那水月道人沉吟片刻才道：“贫道此策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万变不离其宗，既然三个男童不行，便需再另行找来九名男童。九为阳极之数，九名男童贴上贫道的持阳符，日夜贴身相伴另孙，三日定可驱此大邪！”
老夫人大喜，道：“这有何难，道长稍等一日，老身便可找来九名男童！”
“说难也难。”水明道人话锋一转，继续道，“此大邪到底如何，贫道并无把握。若要保万无一失，这九名男童可就不只是需要阳气十足、体佑康健了，虽然不强求是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但至少也需要阳年阳月所生。这样的男童要在东海县里找到九个，贫道也没把握，只能看天意如何。实在无法强求，那便只能勉强一试，望老夫人见谅！”
那水明道人边说边摇头，说到最后也是站起身来，对着老夫人行了一记大礼。老夫人年岁虽大却也硬朗，连忙起身扶住水明道人，道：“道长如此尽力，又不求丝毫回报，纵然结果如何，道长尽管施为，白府怎会怪罪？”
随即老夫人又叹道：“但愿华族祖先、白家先人护佑吾孙儿！”
水明道人微颌的眼眸闪过一道奇异的神采，口气淡然道：“老夫人不必多想，贫道定会尽力，一切皆有定数！”
随即道人又唱了一声诺：“贫道告退！”便负手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