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柳有极强的生命力,极易栽植,生长又迅速。它不择阳坡背洼,不择荒滩荒沟,栽在哪里都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柳可扦插育苗,但当地农人只是在春、秋季节,直接从老柳树上择选一些镢把粗细挺直的分枝(俗称柳栽子),植于河谷河滩。只要浇上一次水,它肯定会全部成活的。记得幼时,父亲砍来一根较粗的柳椽,在磨道边挖了个坑随便一埋,本是要做拴驴的柱子,谁知它在一场春雨后竟滋生出鹅黄的鲜叶。最后抽枝展叶成了一棵绿意葱葱的树,浓影庶风挡日,用上了派场,以后一直长在那里多年。难怪古人要啧叹“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这“无心插”与“柳成荫”,正是高原旱柳不世故世情的可贵品质。
旱柳还是久负盛名的上等木材。木材可用作建筑、桩木、支柱、农具、家具、炊具等。将柳条儿浸湿,可编成柳斗、柳筐、柳簸箕、柳帽等。其叶儿及鲜嫩枝条可作牲畜饲料。树皮含鞣质很高,可提制栲胶,也是造纸的好原料。
三月,当乡村柳笛儿到处欢鸣时,叫人不能不想到旱柳与人的生存依赖是多密切啊!
甘草
陕北的三边有名言:“三边有三宝,咸盐羔皮甜甘草。”当然这只是说陕北三边一带的甘草是最有名的(那里独产的一种“铁心甘草”早已遐迩闻名),而绝非是说只有三边才长甘草。因为郁郁葱葱的甘草生长在陕北每一道荒沟荒洼。
甘草,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多长得低矮,最高者也不过二尺。直立分枝,羽状复叶互生,叶椭圆。那一年我到三边,适逢旷日持久的大旱,热风不断扫过那些褐色的洼地、斜坡,便愈显出那里的苦焦了。也是,陕北之西北角这片广阔地带,北临毛乌素大沙漠,天雨割裂,沙尘侵袭,生态环境十分恶劣。而其境内又分布盐湖,内流区低洼地常伴有面积不大的草甸盐土和结皮盐土,使这里成为最平瘠的地区之一。然而,那些甘草不顾生存困苦和磨难,竟在这沙化、盐土地上长起来了。虽然形容瘦削、单薄了些,但那紫红色和紫蓝色的蝶飞状花絮开得红红火火,不屈不挠。那种印象,一下全部渗入我的脑海。它该有怎样的一种内在的生命魅力在提高我的情绪呵!
——天玄地黄,它的祖先起源这里,把根留在了这里。它便天然使然,世世代代繁衍这里,生生不已,恪守自己生存的永恒价值。当时我真想永久地呆在那儿,守望那些瘦削而富有生机的甘草,一枝,二枝,三枝……
后来我从有关资料知道:耐旱耐寒的野生甘草对水份需求不多,在年降雨量仅为一百三十毫米的地区仍能生长。耐盐碱的甘草在含碱达百分之一的状况下也能存活,多数植物在含碱超过百分之零点三就不能正常生长了。
甘草根系发达,主根可达三四米。其根圆柱状,味甘甜,根色呈棕红或茶褐,肉质色泽金黄,是珍贵中药。中医学以其根入药,有补气和中,泻火解毒,祛痰润肺等功用。《群芳谱》、《本草纲目》中都记载过干旱少雨地带生长的这种尤物。
我后来写了《甘草》小诗:
从不怕被埋没,只是悄悄地把根儿深扎。
日积月蓄,长出一节一节,甘甜饱满的诗。
……那是甘草给我的真谛。
绵蓬
一直到今天我占有了大量资料后,仍然寻找不出任何有关这种生长在高原山梁山坡贫瘠土地上的小草本物儿的记载。
但我深深记得它长在夏天的麦田或豆地里。老乡们管它叫绵蓬。
不过我从一本草木图解中找到一种曰“沙蓬”的植物:沙蓬,属藜科,性耐干旱。主根特别发达,可固定流沙,改良沙区土壤。那绵蓬,线形的叶互生,根浅,除过棵儿比沙蓬小得多外,大致还是相似的,我想它们肯定是同类。只是二者本质大差径庭,在当地,谁烧火都不要沙蓬的。绵蓬却是可食用的,其枝叶软绵绵匍匐,不像沙蓬那样刺棘蓬乱扎手。
割麦后,空阔的山野麦地单调的让人绝望,便到处显出绵蓬的粉红状写意画面来。你爬上山梁一了望,就会看得清它的稀疏稠密,那里可以拔够属于自己的一背了。夏日大忙,大人们要忙农田,所以拔绵蓬全是孩子们的事。三五结伴,患难与共。拔下,背回,晾晒,拿梿枷敲打,落下来黑黝黝的一层小粒粒儿。这粒粒须拿到河里搓洗净,然后晾干,拌入少许麦粒或豆颗,在石磨上磨成面,便是农家上等的好食物了。
那些苦难岁月,绵蓬就那样默默无闻支撑起山村那些农人的骨架。
绵蓬有浪漫旅行的嗜好。中秋季节,许多草木还在泛绿,绵蓬却已悄悄干脱。那些棵儿在秋风吹荡下,整个儿便随风骨碌碌滚动,就这样在漫长的流浪中,它把自己的种子到处抖落,洒播在山坳沟壑……
故土,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令人留恋!“我用心吹奏,那是一支儿时失落的歌谣;我用乡音吹奏,乡情又浓了多少。”绵蓬,这曾救过庄户人性命的小物儿,令人纯真、情深的回味永久。自然,近年,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已不再有人食用它了,因为它毕竟是“本草”,很苦。
炒面花
“苦水里泡,崖畔上扎,蓝格莹莹的炒面花。”没有比这信天游曲儿吟叹得再优美的了,它是陕北这块土地上的人对炒面花的赞美。
炒面花,一种高不过盈尺的草本小物儿。枝干儿鼓出棱型状,呈现淡黄或浅褐色,叶片细瘦而修长。它不择阳畔背洼,有很强的繁殖力,长在那里都蓬蓬勃勃。“苦水里泡”,大概指的就是它具有的这种北方的坚韧精神。
秋天,严格地说是在白露前后,满山遍野的糜子快成熟的时候,天体自然造化,炒面花的花也正开到十分姿色,满枝花朵相辅对映,蓝莹莹鲜亮得可人。它的花期长,从底部开到顶梢总要到深深秋令才逐渐凋谢。农人们这时便要腾出手采撷它的,或田间归来割一捆拎回来,或拔几束挟于腋下携带,搁在院墙什么向阳处晾晒干。秋分节气,各样糜子成熟了,开始收割了,碾打了,农人们总要用新糜子做炒面的,炒干的新糜子拌上炒面花,在石磨细推细箩,便是喷香可口的炒面了。
有过这样的动人传说:当中央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饥肠辘辘到达陕北时,那些风霜磨砺、扎羊肚子手巾的老汉纷纷递给他们一碗碗拌炒面花的糜子炒面,一碗碗热水。这么说,那“苦水里泡,崖畔上扎”该更包含它不同凡响的另一种深厚意蕴了。
冬天,北方山野刮过凄厉的寒风,这是炒面花自然飞播的好时辰。狂风一吹,它那些小薄片种子便被卷起来,和飞扬的黄尘相伴,飘飘摇摇,落到那些已被山洪流水切割得破碎的沟谷深涧或山梁秃峁。雪覆盖了,雪消融了,大地解冻了,种子萌芽拱破土层,新生代又开始了。它就这样,一代代矢志不移,将根扎在高原每一片荒凉的地方……
炒面花,北方的雕像,北方的载体!虽然它太普通了(太普通便易于被人漠视),不可能被编撰进植物学家的那些煌煌专著里,但它却镌刻在占最大多数的农人的心里。
暖窑
你说,你对陕北的民俗民风有着极深厚的爱和神往。你叹息在陕北插队三年竟没有亲目一睹“暖窑”的风采。(你说得对,那时,“暖窑”是被当做“四旧”扫荡的,谁还敢复旧弄那玩意儿。再说,那年月农民穷得也箍不起新窑。没有新窑,当然就谈不到“暖窑”)于是你常有种排斥不开的遗憾,常要我将陕北的一切细细描述于你。这不,村里顺顺家“暖窑”,正巧被我赶上了。——顺顺,你也许没有忘记吧,你在村那时,他才十来岁,还流着鼻涕。对了,他也就是那个“破老汉”的儿子,这下你该记起了吧。
暖窑,是陕北农村一种古老的风俗,本意为谁家迁住新居,大家恭贺乔迁之福,乔迁之喜,乔迁之乐。现在,格外肥大的雪花在这冬日黄昏更加扬扬洒洒地密起来,给山村平添了一份瑞气,一份景致。你看顺顺家的那三面石窑,真是新门新户新窗花呵,还将今年新收的谷穗子和高粱穗子在门楣上方的簪上交叉了两个黄黄的“乘号”。门上一幅出自乡人手书的新对联分外惹人:里有仁风春色溥,家余德泽福星临。横额:安居乐业。你不要小看陕北那些土疙瘩人,他们对联编得满美呢。
现在,那些相好的拜识(陕北指结拜兄弟)、邻里好友开始三三两两向这里走来,雪地上踩出一条条脚印。他们都带着自己独有的“特产”,腋下夹的,小篮子提的。比如谁家有几蔓葡萄藤,他准带风晾阴干的鲜葡萄干儿;谁家的南瓜籽儿最大最饱满,他肯定会提溜来一小袋;谁家的老母鸡在这冬日里冠子红,咯咯下蛋早,她会炫耀地带来;谁家的黄米稠酒历来为人称道,她将兴冲冲地用大海碗端来,让大伙品尝。当然,也有拿酒的,带肉的。带汾酒、西凤的人兴致勃勃,带二曲散酒的也乐乐陶陶……
人人都要带一份好吃的东西,才叩主家的门。主家自然更要拿出全部的殷勤,款待庄邻。富赡者备办酒席,手头拮据者,也要上三五道菜的。那炕须烧得暖暖的,暖暖的,那一定要体现出温暖如春,家传诗礼,日星月恒,盈福满门;一定要体现出里和为贵,同德有邻,祥光惠风,五世其昌。
肉香弥漫了整个窑洞,三个炕上都挤满了人,还不断有人打着唿哨带股风进来。主家现在端上来热腾腾的油糕,一道道好吃的饭菜肉食。大伙像原始部落狩猎归来那样席地而坐,同乐共享美餐,尽情吃喝。那猪肉粉条吃得哧溜溜响,南瓜籽嗑得“乒乓”的,红枣嚼得有滋有味,稠酒烧酒喝得醉醉攘攘。“啧啧!谁家婆姨做的好稠酒,真甜!”“人家那男人知书达理戛崩崩俊,人家那女人也苗格条条巧格灵灵。”女人们七嘴八舌;“人家是金娃配银娃……我那一口子,嘿嘿,邋遢肋脦,我们是西葫芦配南瓜。”男人们裂开大嘴嘎笑……
暖窑不像闹洞房喝喜酒那样粗野、嘎皮,暖窑稍有收敛,但那热烈浪漫的气氛,真挚淳厚的民风,同样叫你外来人眼福大开,咂舌喝好。因为你外来人压根就没经过这种场面……
中窑热炕上是老年人拉话的地方,他们凑在一起,呷着酒,共话这家人的勤劳、能干、务正、光景殷实。也说些躬耕、畜牧、祭祀及外面许多令人新鲜的消息:“你鬼儿子羊毛里掺假没。人家说羊毛卖外国叫人家查出来,赔了钱又坏了名誉。”两个老汉诳着乐,热得头上直冒汗,他们索兴把那老羊皮袄脱下放在一边,还用袄襟子连连扇风。炕头那侧,一个老汉正在唾沫子乱溅说古今《杨家将》。对杨家将忠烈的弘扬,对潘仁美变节的鞭笞,无不溢于言表。呵,这一方人,这一方对善恶信奉天长地久的人们!
暖窑须唱歌。不唱劲不足,味不浓。一唱必是信天游。信天游是普通庄稼人的心声,也是彼时彼地人们愿望、爱憎、理想、情感的表露。你看前炕那群年轻后生,抽烟、喝茶、谈天说地,亮着嗓子打通关,猜拳喝令声像公牛叫一样。那后生连连吃拳,输了,就唱起来:
头一回寻你你不在呀,
你爸爸敲了我两烟袋。
哎哟哟,脑上冒起疙瘩来。
(第二回)寻你你不在呀,
你妈妈正在切白菜。
哎哟哟,手拿菜刀撵出来。
……“呵呵”,“哈哈”,众人眉飞色舞。大家都知道这是一首古老的民歌《寻妹子》,也知道后面的词儿,可还要明知故问:“唱呀,唱呀,那第三回怎么啦?捏着她的手没?那大黄狗追上来咬着你没?呵呵,哈哈……
就有人给递过来满满一盅酒:“唱,再唱……不唱,再给他灌两家伙……”
古朴淳厚的黄土高原,不知怎的一代一代,就流传下这么些酸曲儿。它酸不溜溜的甜,甜不溜溜的酸,野不溜溜的爱,爱不溜溜的野,而且这酸曲至今仍产生着这样大的吸引力。
后炕上的婆姨们也闹腾着,他们知道谁最会唱,于是就群起而攻之。那女人只是捂着嘴唇笑,两腮泛起一团红晕,但死活不唱。原来她的公公在窑里,婆姨们发现这个秘密,立刻蜂涌而上,把她的公公推推搡搡赶出门外,公公只好装着撒尿去了。
她才拢一拢头发缓缓唱起来:
毛丝布裤子裹大腿,
硷畔上来了几个骚情鬼。
求一声来人不要瞎挖抓,
奴家的男人不在家。
……陕北是信天游的故乡,男男女女都会唱。真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造一方文化。
你看那曲调,自由回荡,悠悠扬扬,把那豁达、纯厚、粗犷、质朴,全都表达出来了。特别是那野情野味,被他们表达得淋漓尽致,永远那么富有魅力。这不,前窑刚把公公搡出门,后窑叫喊声又如潮似浪,骤然轰起:“让他们对唱,不唱就让他们两口子当着大家的面亲个嘴。”
这决不是说着玩的,而绝对会动真个的。虽然不至于像闹洞房那样粗野,给新郎子裤裆里塞进一颗豆儿,然后迫使新媳妇去满裆摸那豆儿。可也会做出粗鲁的事来。众人会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把那男人拉过来硬硬压在女人身上……
他们连连告饶:唱,唱。这才松了劲儿。他们不甘受那份羞侮,再说,暖窑,图个红火,图个韵味,图个醉。
他们一字一句对唱道:
西北风刮得冷森森,
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阳畔上的核桃背洼上枣,
咱俩为什么这样好?
你要走来我不让你走,
挽住你的胳膊拉手手。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
搂在怀里打颤颤。
……一曲,又一曲。一曲终了,便是一阵山洪般的大笑大乐。唱的人,唱得有兴有致有味。听的人,听得屏声静气,聚精会神,眼睛瞅得大大的,沉浸于那韵味,那情趣,那生活温馨,那人世炎凉。那个老汉竟张着嘴巴,把噙着的老旱烟锅子滑了下来。
而你外地人,叹为观止,此刻全身暖酥酥的,最后逐渐被彻底征服,完全崇拜于这种别处没有的独独陕北才有的浓烈的民俗风情中,崇拜于这种农家世界的风骨,德性,男人的直率、纯朴、实厚,女人的多情、缠绵、善良中……
窑里仍在红火热闹,外面的雪更大了。头前有人进屋,说是雪似密箩筛;此刻有人进屋,说是雪如铜钱大。瑞雪丰年!这正是北国独有的风姿也是农家萌生希望的好征兆啊。我不知远方的你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怎样度过,遥远陕北这普通窑洞土炕上,现在却更温暖更热烈了。
你知道我的秃笔,是很难绘制出什么画意诗情了你心愿的。我想,你最好还是抽空重来一趟陕北吧,说不准就能碰上谁家暖窑,那时百闻不如一见,你肯定将会觉得那城市生活多么苍白乏味,而田园农家生活又是多么充实富有啊……
——哦,那恋人袭人的陕北“暖窑”!
雪路一对摩登青年
是从哪一刻起注意到他们的?是越过那条冬阳下的冰河?是经过那片融雪斑驳的石畔?还是走上那段直直的小路?一对衣着时髦的摩登青年便倏地挤进我的瞳仁。
雪野,乡间小路蜿蜒曲折。
只有踩在雪路上清晰的咯吱声。像靴子,“嚓嚓”的。还有高跟鞋富有弹性的“嗑嗑”声,时缓时急,时高时低。
起先并未引起我任何多余的注意,我走我的路,想我的心事。行人匆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即使相逢在人生的同一坐标点,也是陌生,也是疏忽,也是匆匆。注意了,感兴趣了,突然觉得一种释然,一种活力,一种新鲜的风采。突然感到一种心意悬悬,情怀攘攘,和一种睽违已久的美韵……
一阵清风,两团轮廓开始缓缓地飘旋,好个风度。女的,藏蓝色的紧腰毛呢长袍,飘然柔和,背后缚两个硕大的淡黄的环。伴随摆动的小腿,长袍华美的皱褶下那圈柔软的垂围旋转着,美姿诱人,我很快想起一幅油画上也是这般紧腰装饰罗衾飘舞的白俄少女。而那团淡褐色的蝙蝠袄,咖啡直筒裤,则显出修长挺括,显出臀部发达的肌肉和线条。锃亮油黑的皮鞋一落一扬,矫健有力,给人一种男子汉的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