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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双走在威市的马路上。

城市的繁华扑面而来。马路上人来车往,各种高档轿车如一条条长龙,蜿蜒不断,奔驰而去。马路边要么是耸立高楼,要么是开放公园,不远处是平静浩翰的大海。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

小双一边走一边张望。她在路口处的一座广告牌下停住。广告牌上不时闪出字幕:威市欢迎您!

“威市。”小双喃喃着,深情地看着这几个字,深呼吸一口,咧开嘴巴,快乐地笑了。有行人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她,小双赶忙收起笑容。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傻傻的吧!她不知道的是,走在大街上,青春本身就是一道最靓丽的风景。

小双问行人:“请问,经区邮局怎么走。”

行人和善地为她指点。

推开经区邮局的大门,小双看到里面的人很多。有工作人员,忙着接货,发货,打包。也有来办事的,来去匆匆。小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人注意她。偶尔有人瞥她一眼,又很快忙自己的了。城市有城市的节奏,城市里人们最关心的,往往是自己,以及自己所做的事。

小双的目光往邮局的两面墙上逡巡。雪白的墙上空空如也。小双有些诧异。在她的印象中,墙上至少挂有一个邮箱。她写的信,不都是寄往:威市经区邮局37号邮箱吗?她甚至无数次想象37号邮箱的样子:墨绿色,上面用红色字体写着两个数字3、7。可是没有。一个邮箱也没有。她又四处找了找,还是没有。

她走到一名工作人员那里,问:“请问,37号邮箱在那里?”

工作人员正忙着,不抬头地指点:“那边!”

顺着他的指点,小双看到的,还是一名工作人员,正在整理一大堆信件。

小双疑惑地走过去,问:“37号邮箱是在这里吗?”

这名工作人员也不抬头地说:“是的,取信请出示证件。”

小双愣了一下,忙说:“不不!我不取信。”

工作人员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忙自己的了。

小双退回到一排长椅旁,慢慢地坐下来。

眼前的人群还是忙碌的,邮局的大门不时地被人推开。小双有些发呆。她很希望有一个女人,推开门,走进来。那女人是端庄的,漂亮的,或者雍容的,安祥的……她走到那位工作人员面前,问,37号邮箱有信吗……小双立即迎上去,欣喜地喊:丽珍姐!

却只是幻想。就像她幻想的挂在墙上的37号邮箱一样。

有人走到小双身旁的椅子,坐下。小双挪了挪身子,让了让位子,眉头渐渐锁起来。她开始考虑一些现实问题:丽珍姐为什么一直使用这个地址?这个问题自己曾经在信里问过她,她只是说,她搬家了,不住在原来的地方。那么,后来,为什么一直没有固定的住址呢?这么多年,丽珍姐使用过两个通信地址,一个是经区邮局37号邮箱,另一个倒是固定住址,小双至今记得很清楚:皇冠小区39号楼303。可丽珍姐说过,她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不管怎样,小双决定,还是去那里看看。

皇冠小区是一个高档住宅区。站在封闭的小区外面,小双就能感觉到小区内的豪华与优雅。小区大门旁边有两大丛牡丹花,正开得雍容而华贵。

小双径直往小区里走,有保安拦住她:“请问您找谁?”

小双对着保安展开笑脸:“我想找个人。”

面对小双的如花笑靥,保安也笑了,说:“登个记吧。”

小双在他递过来的本子上登了记,然后顺利地进入。小双不知道别人进入这个小区费不费事,不过她知道,有时候,年轻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39号楼303。

在楼下,小双深呼吸一下,按响门铃。

有女人问:“你找谁?”

小双连忙回答:“我想找一下徐丽珍。”

女人有些不悦:“这里没有这个人!”

小双说:“她以前住在这里,你知道她现在搬到哪了吗?”

“不知道!”女人不客气地扣了门铃电话。

虽然来的时候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此刻,小双还是感到了重重的失落。

小双在一处公交车站点,仔细研究了一会儿站牌,而后,跳上了一辆驶来的公交车。

小双是在日报社那站下车的。下车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位肓人过马路。小双搀扶着那位老人,一起过了马路。老人不住地感谢。小双笑了:“您别客气,我也是顺便过马路。”

和老人再见后,小双的心情快乐了很多。她背好双肩包,抖擞一下精神,迈开大步,向报社走去。

日报社大楼里很安静。刚才在门卫处,小双已经打听清楚了,办公室在二楼。小双轻轻敲开办公室的门。

一位女人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她抬起头,问:“你找谁?”

小双说:“我是贵报资助过的一名学生,想找一下我的资助人,你能帮帮我吗?”

女人点点头,详细问清小双受资助的情况。

小双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了,她也准备辍学在家。那天,她一页一页地抚平课本,把课本压在箱子底下,然后按下箱子盖子。她打算再也不拿出这些课本了。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没有流一滴眼泪,或许,眼泪早就流干了。她只是把稚嫩的小脸,贴在了箱子盖上。

“砰砰砰”,有人敲门。小双没动。敲门声更响了。而后,那人用力推开门。门本来就没有插上。是村长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喊:“小双,你能上学啦!你能上学啦!”

小双抬起头。

村长说:“有人资助你,是威市的!”

小双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威市。就是那样地刻进了小双的脑海里。

现在,小双看着眼前这位女人,她微微有些发胖,很是和蔼可亲,不知怎的,小双觉得她跟徐丽珍应该有些像。满城皆是徐丽珍。小双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

女人带着小双来到资料室,搬出一大撂表格,和小双一起,一张张查寻着。

“这一张!”小双的手停在一张表格上。她轻轻抽出来,手指有些颤抖,她看了看,又看了看,而后,把它轻轻贴在胸口。心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过,眼睛也不禁湿润了。

表格中,资助人一栏上,赫然写着:徐丽珍。工作单位是经区实验小学。

女人也扭过头,认真看着,称赞:“这字写得真不错!”

小双把表格还给女人,弯下腰,对她深深地鞠一躬。

小双从日报社大楼里走出来时,心里是雀跃的。她很想对着天空大声喊:我就要见到她啦!

她当然没有喊出来。她矜持地走在马路上,心里荡漾着新的喜悦。

威市实验小学?这是丽珍姐的工作单位?她从未使用这个地址。她们第一次通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是个下雨天。外面的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贴在窗户上的塑料纸经过雨水的冲刷,已模糊成一片,而屋里,光线更加暗淡了。小双伏在一只小桌上写信。她咬着笔头想了一会儿,在一张信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丽珍姐您好!您寄来的钱,我收到了,我很感谢您!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信写得很短,这是她第一次写信,不知道还能写些什么。写好了信,她看了又看,检查好了没有错别字,也没有错误的标点符号,这才折起来,揣进贴身的兜里。又拿起门边挂着的一只麻袋,把麻袋的两只对角折起,扣在头上,冲进雨中。

小双一口气跑到村长家。村长看着湿漉漉的小双,问:“有啥急事?”

小双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说:“我想寄封信。”

村长明白了,接过来,说:“行!信放我这儿吧,我有信封和邮票,不过我忘了放哪了,等我找出来,给你写好地址,贴上邮票,去城里时,寄出去。”

小双高兴了:“谢谢村长。”

村长抽口旱烟,说:“你这丫头挺有良心!还不忘了谢谢人家。”

小双不放心地嘱咐:“村长,你别忘了!”

村长说:“忘不了!”

过了将近一个月,小双放了学,直接去找村长。村长不在家,小双来到山上,村长在半山坡上搂草,已经搂了一大包,正要往背上扛。可草包太大了,他歪扭着身子,有些扛不起来。小双跑过去,在后面帮他托起草包,村长这才站起来,稳稳当当地往回走。小双走在他身后,双手依然托住草包,帮他减轻重量。

小双边走边说:“村长,我的信,寄走了吗?”

村长回答:“还没!”

小双急了,站住:“还没寄走?”

没有了小双的帮忙,村长背上的重量瞬时增加,他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小双急忙上前,重新托起草包。

村长喘息着说:“我还没去城里呢!你以为去一趟城里那么容易?”

小双倔强地说:“那我自己去!”

村长在鼻子里哼了哼:“你自己去?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挺能!你去城里,半路不就跑丢了?我答应给你寄,还能蒙你?人家资助你上学,我们当然要谢谢人家!可我也不能把别的事儿都撂下,专往城里跑。”

小双不吭声,一路跟着,来到村长家里。

在院子里,村长放下草包。小双站着不走,问:“我的信呢?”

村长笑了:“你以为我给你的信弄丢了?”说着,进屋,从炕席底下拿出小双的信。

小双放心了,又问:“信封和邮票呢?”

村长看着小双不依不挠的样子,说:“好吧,我找找。”

村长在一只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信封和邮票,又翻出一个小本子,查了查,然后趴在炕上写信封:威市日报社转徐丽珍收……

小双不放心地问:“她能收到吗?”

村长说:“放心吧,没问题。”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城里?”

“今晚上我去各家转转,看看大家有没有在城里要办的事,后天,我就动身。”

小双高兴了:“你说话一定算数!”

信终于寄出去了。小双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可以后的日子,等信,又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她有事没事爱往村长家里跑,去帮忙干点活,或者听大人们闲聊。有一回她忍不住地把话问出了口:“村长,有俺的信吗?”村长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她:“没有。小双,城里人忙,哪有时间给你写回信,你只管好好学习,这才是报答人家最好的方式。”

就在小双渐渐地把“等信”这回事放下来的时候,她还真收到了徐丽珍的来信。那天,村长晃着手里的信向小双走来,小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脸都红了,她跳起来,“抢”走自己的信。

徐丽珍在信里写着:小双,你好!来信已经收到。我看了一下你写信的时间,好几个月过去了。威市日报社举办的助学活动中,有两个叫徐丽珍的人,你的信,误转给她了。几经辗转,才到我这里,耽误了不少时间。收到你来信的时候,我个人遇到了一些事情,非常忙乱,没有及时回信,很报歉!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你不用感谢我,为你做这点事,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好好学习,努力成材,这对你才是最重要的。我会一直支持你……

这封信,小双看了又看,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涌出来。

那封信,小双至今保留着。

那封来信的地址就是:威市皇冠小区39号楼303。

小双在实验小学大门外徘徊很久。

这真是一所花园式的学校。校园内,一处处花坛随处可见,一簇簇美丽的鲜花,远望去,如锦似霞。几幢大楼高高耸立。五星红旗在大楼上高高飘扬。

小双仿佛能看见学生们幸福地坐在教室里,幸福地听老师讲课。老师们讲得耐心细致,又绘声绘色。老师是多么好的职业啊!高贵尊严受人敬佩!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徐丽珍,小双的心里,很像平静的水面上绽出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涟漪。

小双跟门卫说明来意。

门卫挠挠头:“徐丽珍?没有这个人。”

这并没有影响小双的心情,她看着门卫年轻的脸,问:“你是新来的吧,是不是不太了解情况?”说完,自己先笑了。这口气,大胆老道得不像自己。

门卫看着她笑,懵了一下,有些支吾:“我是新来了。要不,你等等,我帮你打听一下。”

大门内,是一大片操场,绿色的塑胶操场,很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非常地赏心悦目。操场边上有一位男人,正背着手站着。他看见小双,慢慢地走过来。

门卫赶紧迎上去,问:“校长,这位女孩想找一下徐丽珍。”

校长眯了一下眼睛,转向小双,沉默着不说话。

不知怎地,小双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校长好!”

“你找徐丽珍?”校长还是眯缝着眼睛,打量小双。

小双点点头。

半晌,校长轻轻摇头:“像,真像。”

小双不明白:“真像谁?”

“徐丽珍。你跟徐丽珍真像。”

“是吗?”小双很高兴,自己跟徐丽珍长得像?这个她从没有想到过!太意外了!太有意思了!她很想问问,是眼睛像,鼻子像,还是嘴巴像?她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是傻傻地笑着,希望校长再多说些。

“气质像。”校长补充道。

小双有点失望,旋即又高兴起来。气质像?那更好啊!

校长仿佛陷入沉思,缓缓地说:“我还记得徐丽珍当年来学校的情景,也是你这么大,也这样春春逼人的。”

小双的快乐溢于言表:“徐,徐老师,她在上课吗?”

校长仿佛愣了一下:“她早离开学校了,你不知道?”

“离开学校?她去哪了?”

“徐老师结婚后,辞职作全职太太了。”

校长有些感慨:“徐老师是位好老师,也许,当年,真不该放她走。”

小双的笑容僵在脸上。

校长又端详一下小双:“你们是亲戚?”

“不不,我是她资助的一名学生。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小双急急地问。

“她走后,就跟学校没有联系了。她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小双说不清内心的感受。她忘了谢过校长,茫然地转过身,一时间不知该去往哪里。

校长看着小双的背影,似乎有些不忍,想了想,提高声音说:“徐老师的丈夫陈铭浩,是威市有名的富商,涌泉实业公司的老总,你可以去公司找找。”

“哦。”小双点点头,回头谢过校长,缓缓地离去。

大街上的车辆变得很遥远,车喇叭声仿佛来自另外的国度。小双自言自语:“丽珍姐,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学生,最喜欢当老师吗?”

一块小石头挡在前面。

小双无意识地一抬脚,踢去。却没踢着石头。石头纹丝不动。她也没在意,无意识地走过去。

小石头静静地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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