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幻影,我为爱人流泪,为理想不能入眠。她们都曾是我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所有,曾让我冲动、不顾一切地倾付些微的仅有。但现在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生命的光华趋于暗淡,宛如冬日将临时一片干枯的叶子,不待北风吹来,早已瑟瑟颤抖,从枝干的一端一步步归复于厚重沉滞的泥土。每天从灵魂苏醒的一刻起,生命中细小琐碎的事就开始包围着我,荆棘一样针刺着肤肌,爬虫一样咬啮着心灵,犹如生命中的黑洞吸取着孱弱的魂灵。甚至在夜的深处,无穷的思虑惊扰着暂时的清梦,使人不得安眠。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我感觉不到了那些温暖的气息,我开心又恐惧,因为现在这些都使我窒息、脆弱而且多疑。但明明在不久的以前,曾经我还非常留恋现在看来是潮湿阴冷的记忆。哪一个是更真的我呢?现实构筑的世界,个人的轨迹显得单薄而又美丽,所有的努力像飞蛾在蛛网上无谓地挣扎,在悠悠逝去的光阴里,慢慢地耗尽青春,失去改变世界的勇气。于是人们从此自私、冷酷无情,变得像未出生的鸡雏珍惜外壳一样保护自己。大家可以看你笑,看你哭,看你欢乐,看你心碎,却没人在乎你,你的一切只是你的,丝毫无法渗入别人的心灵。偶尔的嘘声和喝彩,也只是出于他们暂时的寂寞,像平静的水面上一点微小的水花。意义只不过是做事情时找到的一个借口,继而又成为一切事情的牢笼,囚禁人的视野,困缚人本身。人们像笼子里的鸟看着一角的天空,像城堡中的囚犯看着一隅的土地。
我厌倦学界的清高,同时又鄙视凡俗的喧哗。他们的表演使生命游离于它的本意,从而让人不去珍惜。在他们清一色苍白的面孔前,我不得不戴上头盔,穿上沉重的铠甲,像隐士、像夜行的猫一样前行。生命本已愁闷困苦,可敬的文人们,请不要把那寂寥的汁水注入灵魂的长河吧!尤其是在那清纯的源头。你们快收起带毒汁的笔!不要再发出如妖女般惑人的声音!社会已经像一个热病患者,失去了自控力,由于你们的喧嚣叫嚷,更加增加它的盲动性,一发而不可收拾。人们都好像搭乘末班车的旅客,生怕一时的失误就会耽搁前进的旅程。时代像一个不会游泳的落水者,慌乱的救助只会加速着它的沉没。
你不能一劳永逸地解除我的痛苦,那么就给一剂毒药吧!我恨我的痛苦,如果死亡都只是暂时的解脱,我又开始恨轮回说了。我的肉体是如此憎恨附于其上的灵魂,因为激起众怒的灵魂,肉体反而得不到自由,享受不到清风明月、灯红酒绿和最原始的爱情。曾经天真地想过,自己是一点烛火,能给世界带来微弱的光明,能帮助人们完成不为人知的梦想。可是我错了,没人觉得失去了什么,他们沾沾自喜,自得其乐。自己是一个最失败的施主,我的付出全然不是别人的需求,我的努力只有讥笑作为补偿。我恐惧,开始逃避现实,用笑脸来伪装完整的肉体下正在裂变的魂灵。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试问自己,为什么要给予呢?难道我浅薄至此吗?难道贫穷得要靠施舍度日了吗?为什么要做一件极不适合自己做的事情呢?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却要在人群中乞讨;拥有最肥沃的土地,却要在别人贫瘠的土地上播种耕耘。
是的,我可以在渺无人烟的地方寻找足迹,可以在无边的荒漠探求水源,但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淡火中寻找温暖,在浅水里寻求浮力,我要寻求更高的救主,更大的光明,一点点暧昧的光芒,对我来说还不如漆黑的深夜,正是那一线光明搅得我不得安宁,反不如黑暗所能给予的安稳沉静。在现代人淡漠的微笑中、文雅的举止里,我却明明觉察到了兽的气息。我避开所有的人群,就像害眼病的人避开光明,孤独成为生命中唯一的源泉,我担心再迟一步的话,一切将被撕得支离破碎。我无法逃离社会,却又无法与之合二为一,这种不协调性构成我的悲剧。任何悲剧的产生都有一个深刻的理由,可是我算得了什么呢?一个笑料、一个幻觉、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漫游、一个梦呓者的自白。就像阳光下一声清亮的音符,却找不到倾听它的心灵;像满弦的弓上一支锋利的箭,却找不到它的目标。
可是我又明明感到新世纪的到来,明明觉察到它轻盈而又迅捷的脚步,为什么照耀在身上的仍然是旧世纪慵懒的余晖呢?我们迄今仍然生活在一片荒漠之中,而且由于这些人的努力,把原先有的一点点文明都给扭曲了、污染了,千年的文明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深重灾难。这是否是他曾扼杀其他文明的代价呢,他的排他性已使他们所繁衍的子孙失去了鉴别的能力。他们已不能分辨血与水、火与烟,不能触觉到雷霆、感知闪电,不能觉察过去和未来。上一代的文明带着厚重的尘土传到他们手中,他们只知道批判、注解,自以为是的别出心裁,但却不知道分辨鉴别,不知道吸取这个时代所需的养料,他们的意见没有任何的建设性,他们的脸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带有这个时代软弱的特征——苍白、懦弱。他们不知道滚石已从山坡上落下,不知道地壳已从广场裂开,不知道是一栋行将倒塌的大厦,不知道是一条业已沉没的轻舟,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浮冰的上面、剃刀的边缘。
当阳光一如既往地照耀在身上,它钢铁般的光芒几乎穿透了我的胸膛。藉于无边的光明,阴影才无处逃遁;藉于神奇恢弘的热量,人类才能洗刷自身的腐败,治疗创伤的心灵。我们不再做文明的奴隶,不要在文明的重负下叹息,不要迷醉于旧文明中阴暗的气息,使我们虽生于今世却形同古人。我们要在荆棘中踏出一条血路,要在深水里探到一道航程,我们要播下属于自己的种子,建立属于自己的大厦,不做旧文明的叶,而去做新文明的根,不做旧屋的瓦砾,而去做新厦的根基。旧年的偶像早已朽腐,远古的文明行将没落,我们不该是屈膝的孝子贤孙,更不应是无谓的殉葬品。生于今日的人,不该去呼吸昨日的空气,不该去述说年复一年过于陈旧的经文。在漫无星光的黑夜里,新文明的车轮已经辗上了时代的石基,熟睡的人们,在你们沉静的梦中,是否有所察觉?先行醒来的勇士们,爬上那高的屋顶,用手电筒打一束最亮的光,权当预兆文明曙光的即将来临!
本不该以这种方式发言,但我以初愈者的姿态怀着一分的窃喜嘲笑曾经的病态;又以十分的敬意,在我的白日正如在你们的夜里,像精灵一样把这些奉送给所有曾经以生为荣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