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就无世界”,我的一位朋友经常这样说,社会的种种矛盾在人类中产生,同样在人类中得以解决,每个人都是表演者,同时又是观赏者,在每个人所能至的地方,演化着永不散场的悲喜剧,如同巨大的嘴咀嚼和吞咽,又如同硕大的胃碾磨与消化。这句话再进一步,就是“无我就无世界”,没有小我就没有大我,没有自爱就没有无私,没有一个独立意识作为起点此岸的局限,就没有无垠世界作为对立彼岸的广阔,世界的运转还是像一切自然运作那样的残酷与无情,世界就会少了感受者,少了落魄的游子与破产的商人,少了官场得意的张狂仕者,少了一个能够在旭日初升时,打个呵欠伸完懒腰,对着无限春光的窗外喊着“美丽新世界!”的歌颂者。
就像神秘诗人安吉鲁斯·塞勒苏斯所说:
“我知道,没有我上帝一刻也不能生存;
假如我消亡,他就必然会失却他的灵性。”
生命如同一条流动的河,“我”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虚无中来又归于到虚无中去,旧的叫人留恋或者唾弃,新的叫人骇异或者兴奋。当然,那个朦胧的、暗昧的“我”的意识如何在可解剖、可分离的大脑中产生,在科学与哲学两方面都没有完美的解释,人们在外部世界作一步步斗争与探索时,一刻也没忘记质问那个永恒的命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又将归向何处?这是千百万从古至今的人们在人生某一闲暇的片刻、某个午睡后苏醒的瞬间,都曾发生过的疑问,它一闪而过,却又永萦心魂。
在大家认可的自“我”概念中,无时无刻不包含着所谓“自我危机”的情形:个人温饱的危机,事业的危机,婚姻的危机等等。所有危机中最危险的就是从个体上结束生命,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不过是从外部意义上消灭一个我,对家庭是一幕悲剧,可是对整个人类却毫发无损,正如领袖级的人物斯大林所说“消灭一个人是一个悲剧,消灭成千上万的人不过是一个统计数字”;自我精神上的异化,个人病理上的分裂,可是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体的幻灭,或是一个时代的部分人的幻灭,在十字路口彷徨走不到出路的一代人,像嬉皮士,像当年六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青年人,可是不管那个时代怎么地使人精神迷失,怎样的颠沛流离,后代继续有他们的路要走,并不因之前生命的负累而停滞不前。个人理想的迷失与个人找不到归属的群体,如艾滋病患者,都属此类;唯有从生理学上把原先那个自我来个根本性的颠覆,才是最可恐怖的事情。当科学发展到可以不通过两性的交配而制造生命,只要有一个样本,便可以人为地制造出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的诞生后的社会关系仅仅只是和样本存在一定的物理上的关系,现今世界的一切伦理道德都对他产生不了作用,无所谓善因恶果。
人是万物之灵,变成人是机器。从一个自然物变成一个可修改的、可复制的产品,这人类的最后一道堡垒就在科学的大车下辗碎了。“他是我卵头上滴下来的”(引自听到一位工商局长父亲的言论)变成“他像孙悟空一样从石缝里蹦出来的”,虽然这种变化仍然没有完全的脱离人类,和人类仍然保持着千丝万缕的某种自然因缘的关系。人不是降低到了动物的地位(骂人为禽兽,通常是在道德层面作出的判断),人反而降到了比动物还要机械的产品的地位。这个“我”已经动摇根基,那一切依附在上面的等级制,还有名,还有利,一切依附在上面的“与天斗争,其乐无穷”的所有,都一下子崩溃了,那最后一点和自然的纽带,如同某种联系紧密的最后一点的血缘脱离一样,没有了自然的基础,人类失去了“此即汝”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建立的基础。
自我变得模糊不清,人们希望上帝存在,上帝不能完完全全地转变在科学家的手中,更可怕的是这些科学家自己也说不清是否能完全控制。自我是永远不能忘怀的暗示,就是在最深沉的梦中也是如此。人们可以迷茫,可以沉醉,但不可以没有基本概念,这是“我”的清水般的概念中滴下的一滴又浓又黑的墨汁,“我”观念光洁润滑的肌肤中一个更毒的暗疮,暗藏在体内指日可见的一个致命的肿瘤。这是积木游戏中最后一根一动即垮的积木。当人类勇敢地推开这道门后,却发现陷入一个无休无止的恶梦之中。
人类最深的危机不是天灾,不是人祸,不是灾难片中幻化的种种恐怖的情景,也不是外星人的入侵,不是有另一个比人智商高或低的生物要和人类分享同样的地位,最深的恐惧来源于自我,那个信仰破灭,找不到上天打下的烙印,同时寻求不到归宿的漂泊感,人类失去的不是世界,而是人类借以镇压浅薄感的压舱石。生不再是奥秘,死亦不再是轮回,科学进一步地把唯物主义都不能剥去的某种心理支架一下推倒在地。以前虽然没能研究透,但能够自我暗示清楚的自我观念,现在逼得人类不得不重新用更近的距离审视起来。使得“伦理道德的界限也在延伸”,变成了不得不面对如《我是一只小小鸟》中的质问:“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所以说,“我”在意识中的诞生,并非是要求清晰明了的,在我的诞生中,我们常常希望它应当是处于一种萌动的、混沌的、暧昧的状态,这种神秘感恰恰是保护其神圣感,保护了“欲望”“命运”“性格”等等人性中最隐秘同时最强悍的部分。而科学则是想一锹下去,把人根系的部分一下挖起,脱离了和自然的关系,把人的“上帝”的那个观念敲得粉碎,从此对人世间心灰意冷的人连个“佛门广大”的逃避的场所都找不到,只有求助于自杀的途径,或者是更低劣一万倍行尸走肉的生活。正如迷信是某种宗教信仰保护,人的未知性也是卫护人的基本社会关系的第一要素。
任何理论基础都有它的公理,它是不证而明的,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才使得后来的科学,以及一切都从逻辑上建筑起来的科学大厦都变得可能。最无因的也最强悍。同样,人类的繁衍一旦脱离了一定的自然关系,那么人类最基础的纽带是否还是像先前那样强悍,还是变得非常的脆弱,一触即碎呢?人类能不能仅仅靠生存与利益的原因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呢?当人的自然属性的联系脆而又脆的时候,仅剩下社会属性来独自联系时候,人类还是不是像原先那样铁板一块?当地下河流全部干净涸竭,仅仅剩下地表的河流涌动,能不能完成这个周而复始的循环?!
当人跳出了这个造物的循环时,他也不成其为人啦。这是生产线外跳出的一个产品。是一个脱离了引力的某个在轨道外运行的个体,他必须寻找另一个引力,来证明这个世界还存在的逻辑性与系统性,让我们在传统中得以休憩片刻吧,不要在梦幻中产生怀疑自我的深深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