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离开弥府,悠悠地往家走。不知为何,一看见邻里那些庸俗村民呆滞的眼睛,他就有种想尿尿的冲动。不过他知道什么时候这种眼睛会大放光彩:
王二家的小孩吃了一块钱第二天拉出来两块钱!
张三老爷子的小孙子跟着他们班的李小花走了一路!
想到这儿,高成叹了口气,尿意却更加膨胀起来,从心理上的想法转为生理上的需要。
有个现象高成百思不得其解:每条街上人都不多,但偏偏每条街都有人。虽然出于某种原因——这个高成打算尿尿的时候再去想,自己不得不和这群低俗的村民一样活着,但王道尊严还在,哪怕存在的很不起眼,比如自己决不允许上厕所时被别人看到。
因此,他强憋着尿意爬上后山顶,一边俯视全村一边尿。紧张的膀胱得到了放松,思路也渐渐流畅开来:没错,那种名存实亡的王,只是为了平衡利益冲突的王的身份,反倒不如这村里一个小小的村民!但我可是个王!世界唯一的王!
这场尿格外持久,久到高成甚至产生一种想法: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这样尿下去。但尿的落点渐渐逼近脚底,又断断续续划出几道弧线。
高成转身,紧裤子。
轰。
紧裤子大概是男人思想最容易放松的一刻,以至于高成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身后的巨响通过大脑转化为有用的讯息。
“该来的,还是来了。”
高成将手插入裤兜,若无其事地跳了下去。他的眼睛不带有一丝光芒或色彩,只有那普通到常人记不住的漠然——正如那些村民一样。
但一样的眼神,在不一样的时刻,背后的意味也截然不同。至少没有哪个村民看见一秒前宁静的村庄变成一堆骇人的废墟,还能若无其事地装逼的。
风吹,石滚,沙漫天。
黄沙散去,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
那个人很矮,低着头,袖口还绑了块手帕,上面黏糊糊地粘着类似鼻涕的东西。
”喂。”高成认定他是个小孩,低声唤了一句。
小孩抬起头,眼眸竟然是纯黑的。也不说话,似乎透过高成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果然还是太小了,怎么承受的了这么强大的魔力呵。”高成冷笑一声,猛瞪起眼,几乎是咆哮着朝小男孩吼道
弃七情
绝六欲
出生死
但有一念,倾我所有
念之所至,金石为开
心之所指,鬼神皆避
念圆之日,魔现之时!
孩子的眼睛渐渐露出眼白,脸上线条也柔和起来。他怯怯的打量着面前这个不给糖的怪叔叔。
高成将刚才的事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我想找个地方随地大小便,结果刚转身村子给炸了,这时的我应该很帅,多少有点“杀人红尘里,脱身白云外”的侠客之气,但村子并不是我炸的。以上全不是重点,然后我对唯一的活口产生了一种“只剩咱俩”的惺惺相惜之情……
高成给自己的剧本打了九十八分。一分扣在没编好小孩为什么没死,另一分扣在自己不确定惺惺相惜这个词在这里用得对不对。
当然了,这个九十八分的剧本糊弄不了谁,只是高成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高成一脸严肃地装完了两分钟的深沉,缓缓开口道:“你叫高凡。”
语气那么淡然,却又那么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嗯。”小男孩歪着脑袋想了想,点了点头。
剧本被破坏绝对是高成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仅次于有满桌下酒菜却没有酒。在他的假想中,小男孩应该说“不是,我叫李八之类,然后自己再给他一顿教训,以蛮横的姿态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植入这样一种观念:高成大人说的永远是对的。
高成不甘心,皱了皱眉:”你真叫高凡?“
”嗯。“
没什么好聊的了。高凡跟着高成悠悠走了。
路边的小草似乎突然黄了。到村口了。那块大石在那里睡过了多少个春秋,转眼间沧海桑田。村里人对它没有感情,它对村里人也没有感情。他一动不动,村里人知道,它的身后就是落叶村。如今村子没了,他的左上角也被削去,但它的模样,已经深深烙进年幼的高凡的内心深处——一年后,在羽院的日子里,高凡看到神术老师那畸形的大脑袋,总算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就觉得那大石头像点什么。
路边的杂草,像极了大石的双臂,轻摇着送他们离开。
高成鼻子一酸,抽出刀划了下手掌,在大石上重重抹上”落叶村“三个大字。暗红色的血,夹了些细细的沙石,让高成很奇怪地联想到了那些村里的大爷大妈。心怀天下的热血青年们一个个冲出这僻远的小村,大爷大妈们就叨叨地一路送到这里。停下足,恨不得抠出双眼跟在孩子们后面,但终究还是停在了这里。
因为再走一步,就出村了。
”明明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现在伤感个线!高成咬了咬下唇,朝大石啐了一口,拉起小孩疾步走了。
高凡默默跟着高成,头脑飞快地运转着:我,因不明原因失忆,记得一切和自己无关的东西,甚至可以背出二十四节气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叫高凡,不知道目前身在何处,只知道关于自我记忆是从村子被炸才开始的,面前的这个叔叔似乎知道些什么,目前我唯一的选择是跟着他了解更多。
想到这儿,高凡抬头看了看高成。阳光给他的左脸笼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在阴暗的右脸的反衬下显得神圣无比。‘没有一丝明暗的深浅变化,只有一道锋利的弧线,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一老一小各怀心思起早贪黑地赶路,行了二日,来到一个小镇。过去长期漂泊的生活,使他养成了随身备好干粮和水。但干粮的干不是浪得虚名的,天天吃高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高凡虽然嘴上不说,眼中的幽怨却也一时大过一时。高成掂了掂钱袋,打算进镇找家小店,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镇口不远就有一家客店,门口插了杆小旗,懒懒地垂着。杆影缩成个小黑点,畏畏缩缩地蜷在一动不动的旗里。酒店里的喧闹声在高温下逾加扭曲,混成一片。桌子地上满是油污。正值晌午,客人们脾气都被火辣辣的太阳撩起来了,稍有不顺就破口大骂。店里伙计恨不得一脚走路三肢端菜,没空搭理脏兮兮的高成。
高成四处看了看,正中有个旋转楼梯,一层不染。扶手雕着龙,往上被紫色素帘遮住,静悄悄的。这种客店挺常见的,底下是普通过往路人或普通客人,楼上却是高端消费,且都要预定,在规定的时间接待规定的客人,享受预定好的美餐。
高成冷笑一声,淡然地踱步上楼。楼梯口的伙计皱了皱眉,刚上来想出声制止,突然看见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从高成腰间落下。伙计将喉咙口的斥骂声硬生生吞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踩住袋子,用脚翻了翻,踢到角落一脚勾起来,不动声色地纳入囊中,四下张望一番,乘乱溜出店。
高成刚上楼,一阵清幽之气扑面而来,使人几乎脱胎换骨一般。早有一个紫衫女子恭敬地立在楼梯口,插烛似地拜了两拜,道了个“万福”。在女子带领下,高成和高凡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室内有一个长沙发,一张木桌,桌上放着报纸,茶壶和三个茶杯。
高成坐下倒了杯茶,盯着白气发了一会儿呆,略抿了一小口。高凡四处张望着,视线总是不经意地掠过高成。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一排青衫女子立在门口,为首的一个进来收了茶报,摇摇地出去了。紧接着,几个女子端着菜盘走进来,放下,出去。全过程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也没有。
高成拾起筷子,却不夹菜,只是盯着高凡,把高凡心里盯得毛毛的。
“喜欢吃什么?”高成用陈述句的不带起伏的语气问。
高凡看着餐桌纠结了一下:”红烧肉。“
高成猛地站起来,立了一会儿,悠悠把手伸向红烧肉菜盘,缓缓举过头顶。红棕色的酱汁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高成突然将手掌倾了倾。只听见”当“一声脆响,雪白的盘子跌了个粉碎,肉和酱汁撒了一地。
高成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凡:”感觉如何?“
高凡愣了一下:”什么感觉?“
高成蹙了蹙眉:”最喜欢的菜被我打碎的感觉。“
高凡又愣了一下:”其实我更喜欢吃烤全羊。“
高成深呼吸。
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吗?就是高成现在的心情。这小孩,真的,太难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