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小到大从没离家超过一个月,这次一走就是半年多。
一到家,就看见众亲人已经列队等候了。姥姥姥爷还有我妈分别在门口排队,轮流跟我拥抱,不善表达感情的爸只是掐了掐我的肩膀说了句:“没胖。”
从我一进家门,姥姥就开始张罗一天的三餐,爸妈则跟着我在屋里到处转悠不停地说话聊天。小表弟刚看见我还特别不好意思,用手捂着脸从指头缝里偷偷地往外看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回家的感觉真好。”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大俗话的含义。
我的小表弟可爱极了,一看见姐姐从箱子里拿出给他买的好几辆玩具车一下就高兴了,又搂又抱地跟我亲热了半天。势利呀势利。小表弟从小就胆小得不行,听说在幼儿园不但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算老师问他谁欺负你了他都会回答:“没有。”跟老头说后,老头笑着让我不用担心,说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胆小,可长大了胆儿就越来越肥,打架比谁都凶,没人敢欺负他。
刚到家没一会儿,我就开始百爪挠心的犯痒痒了。虽然一到北京我就给老头发了短信,但老头却只回了一条:“好好陪陪家人,有空我去找你。”
晚饭后,老头开车来接我去逛公园。自从跟他好了以后,对于这种老年人的活动我可谓越来越习惯,也越来越喜欢参与。两人一开始只在老头家周边的大草地或小树林旁边溜达,后来发展到但凡是吃过晚饭便会就近光临一下附近的各种公园。
他跟我闲聊,聊他即将开始的工作,聊他的鹰,聊他的狐朋狗友。直到我问道,他才会开口说说他的家。自从她带着孩子回来以后,就再也没跟他闹,甚至连抱怨和红脸都没有。并且自从归家之后,她对他的一切都开始不过问。每天爱干吗干吗,爱怎样怎样。总之,踏实过自己的日子。就算是他在外过夜,她也不会表现出一点不悦。每天,她只会踏踏实实地和老太太在家照顾孩子们,或者忙忙家务。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下子变了个人,也再没把以前经常威胁他的“离婚”二字挂在嘴边。
本来,这样平静的生活是他原来最为向往的。可现在,他们经历了快一年的离婚波折,他开始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绝望,压抑,和那么的不真实。他了解她,非常了解,所以,面对这样的她,他变得动弹不得。他想离婚,他又开始这样对我说。他解释那时之所以说出不想,是因为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母亲拿命跟自己拼,也不忍心大女儿跟自己再遭一次罪。他母亲的行为和劝说让他崩溃了。但像现在这样,为了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每个人都在做戏。谁的心里都有一本明账,可谁都不会告诉对方。
我不想再听了。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是自己想听,但听不了半分钟就颓了。
这次回国,我发现老头在公共场所都十分谨慎和害羞,尤其是离他家比较近的地方或是朋友比较集中的吃喝场所。为了逗他,我时常在马路上或是公园里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戳着自己的腰,装孕妇走路。每当这时他都会乐着使劲甩开胳膊跟我拉开距离。要是实在甩不掉,他就会瞪着大眼扔下一句:“你就装吧,有你傻眼的时候!”
我自顾自地美得不行。
“哎哎哎,跟你说个正事儿。”老头又使出了打岔这招让我赶快停止这种当众丢人的行为。
“说吧,我们娘儿俩听着呢。”我继续没个正形。
“赶快!好好的!”老头用厉害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双重震慑我。
没骨气的我立马老实了。
“好好好,我不闹了,你说吧。”
“我们下月开拍一个电影,从明天开始我就得忙了。”
这件事虽然我早就知道,并且他们买下的那本小说我也在一年前就看过。但现在的我被训练得警惕性极高。“你什么意思?”我有些不安地问。
“我的意思就是,一忙起来就没时间陪你了。”他挑了个最轻的说。
老头是个杂家,但别看杂,他样样都能干成一流的专业级别。编剧算是他的副业,充实空闲时间。他的正根儿专业是摄影,这是我认识他以后他第二次进组拍戏。头一次是个国外的广告,周期才半个月,而且那时我也在美国读书,本来也就只能用电话联系。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就算他忙也没什么。
“没问题!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你放心地可劲儿折腾去吧!”我活像个宣读着入党宣言的革命战士。
他最喜欢看我开心的笑,他常说我的笑美丽极了,干净甜美,而且还充满青春的活力。看到这样的笑,他也会觉得自己天真和年轻了不少。老头知道我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不想在我高兴的时候打击我。
“小同学,你可记着啊,到时不能闹炸啊。”老头点着我的鼻子说。
“不能够!”我挺胸抬头地答。
“真乖!这样吧,你要是不闹炸,我就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于这种大事我从没敢奢望过,要不是他当面亲口说,我一定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真的?”我使劲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盯着老头的眼睛问道。
“真的。”
我开始毫不掩饰地傻乐着到处乱蹦。
每当老头看见这样的我便会想起他那个十来岁的闺女,在给她奖励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快乐得一塌糊涂。他不知这种简单的快乐对于已经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的我来说还能保持多久。但他真心希望这样快乐的我能陪着他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天。
从这天起,我变得更加听话服帖。但凡老头提到“闹炸”这两个字,我不管心情多不好,过得多不顺心,都能立刻乖得跟个猫似的。
老头这个承诺给我带来的快乐一直维持到了毕业典礼的前一天。直到毕业典礼当天,李易童的一句“人家一个40岁的经历过风风雨雨世间冷暖的男人,对付你一个20多岁毫无社会经验外加天真缺心眼的小姑娘算个屁呀”才让我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说到做到。
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二
回国之后,少不了跟同学朋友的各种聚会。和同学聚会不同,今天这算是一顿正正经经的“家庭”聚餐。这是自小白脸回国以后我们四人的第一次团聚,地儿也是他选的。听李易童说,这次正好赶上小白脸回北京出差,程宣也就跟他一起回来玩两天。大家约的晚上六点,各自打车或开车来。我早早就出了门,在路上还给每人买了一份点心。
这个餐馆隐藏在一个CBD地区的高级写字楼地下,据说很多电视剧都在这个时尚的小资餐馆里选景拍的,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我又是第一个到的。坐在门口的格子布小沙发上,看着一张张精致的木头桌子和满墙的人物照片让我心情顿时舒畅不少。餐厅里的装修风格简单却不失古典韵味,简易的中式家具配上干净的墙壁和一盆盆绿色植物使我的眼球十分放松。我第一时间又想起了老头,像这种牛奔的地方一定要带老头来。
于是,兴致勃勃的我立马拿起电话给他拨了过去。但没人接。
“什么情况?忙呢?以前忙也没有不接电话呀?”我在心里纳闷儿。
过了得有20分钟,他才打了回来。
“喂!咋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必须要问清楚。
“刚才忙呢没听见,咋了咋了?”老头打混地岔开话题。
“我们今天这餐馆特牛,在万通中心地下,装修和家具都特顺眼!你真可以到这来看看景,说不定还能用上。”这就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哦,是吗。真好真好。”他敷衍了一句。
“我一到这就想起你了,下次一定带你来!”
“哦,他家的红烧肉和水煮鱼挺好吃的,你可以试试。我忙了啊,拜拜!”说完,老头便挂了电话。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心里那叫一个气呀!必须马上骂回去!
“你爷爷的!”我学着老头骂人的样子。“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就没想过带我来?我这有点什么好事儿都想着你,你这可好,有好的就自己吃自己用!我这心里都成透心凉了!”
“我没觉得那的饭有多好吃,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拜拜!还有,别闹炸!”
我快气疯了。原来在美国两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常常逗他说“拜拜!”没想到他不但很快学会了,还次次用得比我到位和气人。我冲出餐馆在门口溜达了半天才慢慢把胸口的气给倒匀,进门之前还不忘对着手机骂一句:“死老头!小心出门闪着腰!”
“呦呦呦!这又哪个不识相的招着您了?”小白脸大摇大摆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对着手机大骂的我。
“少管闲事儿,看你那德行,你是又白了还是又长肉了,怎么脸肿得都走形了。”
“你少恶心我,我这都瘦了十斤了!脸肿纯是因为累得睡不好觉。”
我没答理他,上前跟他身边的程宣来了个拥抱。“怎么样,在香港的主妇生活还顺心吗?”我挤眉弄眼地问道。
“人家成天忙得不行,也就偶尔晚上回来宠幸我一下。”程宣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衣。
小白脸听见这话一激动,一口唾沫卡在了嗓子眼儿,把想说的话给噎了回去。
“你是不是感冒了?”我问程宣。
“何止感冒,刚到这就发烧了。北京真是太冷了,我真是受不了。”程宣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小白脸订了位,是个六人的靠墙沙发座。李易童打电话来说堵在了路上,还得十多分钟,让他先点菜。服务员把菜单递给他,他想都没想的一口气点完了六菜一汤。
我看着他跟到了自己家似的对各种菜色这么熟悉,忍不住要打上几句趣儿:“你平时都干正事儿吗?忙成这样还有时间来这种地方吃吃喝喝?跟哪个小姑娘来的?”我正视着小白脸的眼睛问道。
“跟谁来的?”程宣也来了兴趣,和我一样把两个胳膊肘立在桌子上,严肃地盯着他问。
小白脸看着对面这两个判官,心里自然的小虚了一下。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这哪像是受了高等教育的当代知识女青年,思想和行为都太小家子气了。再忙也得吃饭呀,上次跟我们头正好来这边开会,人家客户带我们来的,瞧你们这八卦样。”小白脸说完便赶紧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压惊茶。
“我们八卦怎么了?女人不八卦那还是女人吗?再说了,八你的卦不应该吗?”我一脸平静不依不饶地句句紧逼。
“得得得,我看就是你门口那电话闹的,又跟我这出气来了,我闭嘴。”小白脸很识时务。
我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了,心里一阵小暗爽,就当是刚才跟老头那受的气搁小白脸这儿出去了。
“来了来了。”程宣边咳嗽边指着门口。
我顺着程宣的手指看过去。只见李易童身穿浅米色呢子大衣,手里拎着小挎包,头发高高梳起,整个人看上去冷艳得一塌糊涂,着实让我眼睛一亮。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高高的个子身着深灰色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格子围巾却挡住了半张嘴。
“那男的是谁呀?”我低声问程宣。
“你什么眼神呀,小白脸的‘新女友’,Tom。”
“Tom?!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惊讶。
“他跟我从香港一起来的,没让我们告你,说要给你惊喜。”小白脸一脸坏笑。
我刚要张嘴骂他,李易童和Tom就走进了,她特意绕到我的座位旁跟我来了个美式熊抱。
“至于吗?至于吗?每次见每次都抱,你们怎么就没跟我抱过呀?”小白脸在一边烦人地嚷嚷着。
“你闭嘴!”我和李易童异口同声地说。
“行,你们就这样吧!来Tom,咱俩抱一个。”说完便和身边的Tom来了个熊抱。只见Tom一脸无奈的表情看着大家。
“谁第一个来的?”李易童选了程宣对面的座位,边脱大衣边说。
“还用问?她呗。”小白脸抬了抬他那鞋拔子般的下巴,指了指我。
Tom坐在我对面,他把大衣搭在了身后的椅背上,然后礼貌地把椅子向前拉了拉。
“心怡,假期过得怎么样?”
我有点不自然,低声回了一句:“挺好的。”
“呦呦,谁呀这是!文静成这样。”小白脸坐在那满脸贱相阴阳怪气地说。
“不骂你你就过不了,是不是?”我柳眉一瞪,嗓门儿顿时提高了10倍,把对面的Tom吓了一跳。
“就是,你真是自找。”坐在旁边的程宣也觉得小白脸真是欠的可以。
他想起我之前就憋着火呢,自己还是别一次次地往枪口上撞了,于是又乖乖地闭上了嘴。
五个人有说有聊地吃着饭。小白脸和Tom的话题始终就是一个——金融业,这让坐在旁边的程宣听着头疼得要命。李易童和我则关心着程宣的身体,说明天要带她去医院看看。
“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你男朋友了?穿得这么精致。”我叼着筷子问李易童。
“我哪天穿得不精致了?没人像你似的,成天只知道出门吓唬人。”李易童狠狠地回了一句。
“我那叫崇尚自然,人的美不在外表,而在于内在。”我摇头晃脑地说。
“对,有颗二到不能再二的心确实是挺美的。”李易童话音一落,一桌人都乐翻了。
我叹了口气,努力保持着微笑对大家说:“我二至少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你们行吗?”
“我们真不行!”小白脸又乐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心怡,你的事情怎么样了?”Tom怕我真被斗急了,赶紧换了个话题,可没想到换的这个话题更烂。
我一愣:“什么事?”
“你在Vegas不是说毕业就回来结婚吗?这次回来该计划婚礼了吧?”
Tom的这句话让一桌子瞬时安静了。李易童刚举到嘴边的半勺子汤也停在那不动了。小白脸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程宣则看着对面的李易童不知该不该说话。
我扫视了一下大家的表情,知道这回只能靠自己了。
“没计划呢。”我低头小声回了一句。
“我一个朋友圣诞节前刚举行完婚礼,就在上次我带你去的那个海边。我当时就想,要是你还没回国就好了,一定带你去见见真的婚礼现场有多漂亮。听他们说,婚礼筹备了小半年,各种事情特别复杂,要是还想弄个独特点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那功夫可真是下大了。离你毕业也不远了,现在该想想这些事了。”Tom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那个海边婚礼的现场就近在眼前。
听完这席话,所有人的目光一水儿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纷纷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不但早就习惯了打碎牙往肚里咽,而且“打碎”和“咽”这两个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快了。妈的,北京姑娘就是这样,为了爱的人,永远对自己下手最狠,“婚礼……太麻烦了。我男朋友工作忙,可能我们就不需要了。”
这完全是屁话。从小,我梦想的就是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在草地上举行婚礼。人家都说,婚纱和婚礼是一个女人一辈子不能错过的,可我却总是安慰自己道:“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人没错过就行了。”
李易童第一次带我在美国逛街的时候,我就看着橱窗里陈列的一件件漂亮的儿童婚纱笑得合不拢嘴,不肯走。最后,还是给老头的丫头买了一件最新款的白色一字领婚纱。交完钱,我就给老头发了一条彩信,并写道:“这是我给闺女买的,我的等着你给买。”之后,老头再也没提过这件婚纱的事,也不知道小丫头穿没穿过。但他说,当时的他因为我这句话很感动。
“不是吧?你现在连这都能省了?至于这么委屈自己吗?”程宣怕感冒传染大家,捂着嘴对我说。
我转过头,话中带话,平静而坚定地直视她说:“只要能结,什么都能省。”
她们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来说,别说婚礼了,现在就连婚姻都成了一件又遥远又不实际的事情。
“哈哈,你真逗。婚礼这种事哪能因为忙就不办了。对于男孩来说可能还好,但我可知道,这件事女孩一个比一个看得重,况且你这又不是二婚,一个体面的婚礼还是应该有的。”
Tom一句话,四面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