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法国诗坛之诸貌[?本文原载1976年9月25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曾经,我对诗在形式方面下过一个定义:“诗是体积小、密度浓、语言新、境界高的文学形式。”至于在内容方面的定义,我想引用《毛诗·大序》里的话:“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若此,我们对诗的外形和内在都可以有一个概念,因为诗原不可能有绝对的定义。
诗为艺术之一,而艺术之可贵在于创新。在我国,诗之发展由诗经而楚辞,而汉赋,而唐诗,而宋词,而元曲,而至今天的自由诗,都是顺乎自然地遵循一个原理:文学作品不应是僵化的。在我国是这样,在法国当然也是如此。为了让我国的爱诗者对法国诗坛之诸貌有个清晰的观念,就让我在中译《法兰西诗选》出版的前夕提供一些速写。
法国诗歌起源于公元11世纪,最早的诗作是英雄史诗,以《罗兰之歌》最为著名。该诗叙述查理大帝对阿拉伯人作战时,罗兰公爵战败受伤身死的情况。由于当时法国文字之发展尚未臻于完善,在风格方面美感欠缺,繁复不足,但全篇气势雄浑,把握住了史诗之精神。
在13世纪的时候,法国诗坛上出现了训诲诗,内容以说教警世为目的,颇似中国的文以载道。其中的代表作是《玫瑰传奇》。除了非定型的训诲诗或讽刺诗以外,还出现了一些短小的,具有严谨的格律的定型诗,如叙事的或抒情的八尺诗[?即八音节诗。“尺”为尺度,指诗行中的音节(syllables)数量。
],具有叠句之二韵诗;以及被称为谣曲(Ballade)的定型短诗,由四节构成,前三节各有八行(或十行),最后一节为四行(或五行)献诗,因为那种诗的作者必然选择一个人为赠诗的对象。
直到文艺复兴之前,法国土生土长的诗歌便只限于上述各种。经过中世纪的战乱之后,欧洲各国掀起了复古的浪潮,也就是说向古希腊、罗马文化看齐。于是,法国诗坛上也采用了源自希腊的十二尺诗(或亚历山大诗体)、定型史诗、入乐的抒情诗,以及十四行诗。那便是法国文学史上的古典时期。在那个时期,诗歌方面的代表作是拉辛和高乃依的诗剧以及拉封丹的寓言诗。由于17世纪是理性时代,加之在法国是路易十四王权极盛时期,而路易十四又是文人艺士的赞助者,法国古典诗在语言方面寻求高贵、纤丽、含蓄、文雅,在内容方面则偏重普遍的真理之阐明。
18世纪是科学开始昌明的时代,法国文坛上讲求批判精神。由于科学、哲学及社会学之发达,18世纪的法国诗为之黯然失色,因为诗作中缺少情感和想象。
17世纪的古典格律和18世纪的冷静思考,都曾在法国为诗神剪去了翅翼,使天才无由横跃。法国大革命提供了个人自由,也抬高了“人”的地位,于是19世纪的浪漫主义应运而生,诗人在格律上打破了十二尺诗的严谨,在内容上则无拘无束地歌颂自我感情之洋溢,浪漫主义者的主题多半是自我、自然、爱情和上帝,外加人道主义。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浪漫主义于19世纪在法国诗坛上盛行了半个世纪之后,为了反对个人热情之奔放,勒贡特·德·李勒(巴那斯派的领袖)开始主张诗中应有客观及精确之描画,这一派的诗人认为“物”并非只是创作的借口,它也有自己的存在。他们认为艺术应具有科学的品质。诗人的观察、博学和哲学思想使诗不仅为抒发个人情感之工具,而且也属于现代科学的范畴。自然,巴那斯派并非绝对否定情感,只是在表现手法上不同,当他们抒发情感的时候,他们借助于象征而反对平铺直叙、唏嘘哭泣。
巴那斯派的冷静客观和无感不觉又引起了一种反动,那便是特别注重心灵活动的象征主义。一般说来,自从象征主义开始,法国诗便进入了现代主义的范畴。象征主义是法国诗坛上一大主流,其特征有四:
主观性?象征主义者认为,理念、大自然、情感不因它们自身的一般性和客观性而令人感兴趣,而是因为它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引起共鸣。
暗示性?象征主义者认为,诗人不应用直接的、习惯的、通俗的语言使读者了解诗,而是要借暗示及唤起使读者猜测诗。这一派诗人的表现手法也较为晦涩,因为他们的象征并不意味着令人一目了然的直喻——像以珍珠比露水,以花朵比容颜。他们认为意象之塑造不应是明显的、平行的、单一的,而应是曲折的、跳跃的、重叠的、繁复的。总之,他们要使象征和被象征之事物间的类似性是不被预期的。就让我在下面举个实例。在下面这四行诗里,维尔哈伦用多重意象表达死亡及恐惧:
经由我的恐惧之平原,面北,
吹号角的、十一月的老牧羊人来了,
站着,像一种不幸,站在阴沉的羊棚的门槛上,
在远处以号角呼唤死亡之羊群。
当浪漫主义大师雨果表达死亡之意念的时候,他使用的形象只是“一扇通向未知的门”。虽然那形象已经不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么明显,但是和维尔哈伦的多重形象比起来就浅近多了。
音乐性?直到浪漫主义时期,法国诗都有严谨的格律:尺度,韵脚,十二尺诗中的停顿处,以及其他种种的规定或禁忌。而象征主义者不再注重外表的、机械的韵脚,转而寻求字的内在音乐性。为了取得音乐上的特殊效果,诗人不惜破坏文法及传统的章句法,于是有了自由诗及无韵诗。
神秘性?按照象征主义者的说法,心灵世界是复杂的、幽邃的,非法国传统语言之明朗所能表达的。因此,他们主张用绘画学中的晕抹法写诗,因为诗不属于光明之国度。
象征主义的幽晦、朦胧也同样地引起了一些反动,那便是清新、明朗、乐观的新浪漫主义,以及歌颂大众的一致主义。
两次世界大战几乎把全世界的大城市变成了废墟,使很多年轻人过早地失落了生命。于是,有一些愤怒的青年,为了反叛,为了发泄,蓄意打破一切传统——他们是达达主义;不幸地,他们只是破坏而无建设,所以他们无意义的语言很快就夭折了。
继象征主义而起的新派别中,值得我们一提的是超现实主义,这一派的领袖是安德烈·布勒东。他曾如此定义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是一种心灵的自动主义。我们用这种自动主义表达思想之真实功能。超现实主义者不受理性之约束,不考虑美学或道德,只是服从思想。因此,超现实主义的技巧之一便是自动语言,也就是说,把轻微地触及我们的意识和符合我们隐隐约约地过着的生活状况,用意识被解放后的语言无拘无束地表达出来。”
一般说来,超现实派的诗有极端相反的两种:一种非常明朗简洁,一种不知所云。后者之所以难懂,一方面是因为上下文缺乏连贯性,另一方面也因为超现实主义者认为真理和谬误、梦想与现实、理性与疯狂原是不可划分的。
上面所说的只是对法国诗坛之演变的简略介绍。在中译《法兰西诗选》里,对于被选的各位诗人我还有个别介绍加以补充。我也不忘记说,到了今天,有些诗已经像“反”诗歌了,反得连“有学问”的诗人也看不懂,因此,也没法再翻出更新的花样了。我始终认为诗只要写得好就是,不必问属于何种派别、何种年代。因此,我不特别标榜任何主义,但是强调一点:诗必须具有独创的境界,也必须具有传递性,至少对有水准的读者来说应当如此。
(胡品清)
玛丽·德·法兰西(Marie de France,12世纪)
玛丽·德·法兰西是法国女诗人,创作年代约为12世纪下半叶。她出生于法国,但长期在英国宫廷生活,因而被称为玛丽·德·法兰西(即“法国的玛丽”)。
她曾翻译拉丁文寓言,但让她名垂诗坛的,是她献给英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十二首《短叙事诗》。
◇忍冬花[此诗是玛丽·德·法兰西的短叙事诗中最为著名的一首。诗题又译为《金银花》,诗中的“忍冬花”俗称金银花。诗歌题材取自古老的凯尔特传说,讲述特里斯丹和绮瑟真诚相爱、生死与共的爱情传奇,带有明显的骑士文学色彩,是著名的爱情悲剧《特里斯丹和绮瑟》的较早文本。
](节译)
他们两人
有如忍冬花藤
攀结于一株榛树
当它纠葛其上
且将树干缠绕之顷
二者遂能久久共存
试图分离它们的人
将令榛木夭亡
忍冬花亦将与之俱丧
——美丽的恋人啊,你我便是如此
你不能没有我,我不能没有你
德·迪伯爵夫人(La Comtesse de Die,12世纪)
德·迪伯爵夫人为贵妇人,曾与行吟诗人韩博多朗士相恋,为他写了许多缠绵的情歌。她感情真切,作风大胆,为路易丝·拉贝之先声。
◇深沉的楚痛降临于我
深沉的楚痛降临于我
为了一个曾属我的骑士
但愿人们永远知悉
我曾恋他如许
如今他已背信
因我曾拒绝他的恋情
其实我爱他至于疯狂
不论是在床上或穿着衣裳
但愿我能将那骑士
迎入我赤裸之双臂,于一夕暮
我将以躯体为垫褥
为他一人
我是在热恋中
远胜于百花姑娘
我将给他我的爱,我的心
我的灵魂,我的生命
俊俏的恋人啊,和悦善良
如你再度驯服于我爱之威力
如我和你一夕同眠
且给你热情之吻
你的悦乐,一如配偶的
将是无可比拟
假如你任我为所欲为
查理·德·奥尔良(Charles d"Orléans,1394—1465)
查理·德·奥尔良是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宫廷诗人之一,又称“奥尔良的查理”。他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子,国王查理六世之侄,他的儿子后来成为国王路易十二。
他的人生充满坎坷,十六岁时父亲被刺杀。1415年,他在一次战役中被英国人俘虏,囚禁于伦敦达二十五年之久。重获自由后,乃回归于法国洛瓦河畔的布卢瓦城堡,过着隐居生活,献身于诗。
他历经苦难,老迈还乡,深知逝去的岁月已无法挽回。他的诗形象鲜活,音韵优美,魏尔伦和阿波利奈尔是他诗风的继承者。
◇春 天[查理·德·奥尔良曾被囚禁于英国,不过他的牢狱生活十分舒泰。《春天》是二韵诗,共十三行,含有叠句。此诗意象鲜活,气氛愉快。
]
时间已脱下大衣,
风、雨、寒冷做的;
且穿上太阳做的锦绣,
发光、明亮而美丽的。
所有的鸟
用隐语歌唱:
“时间已脱下大衣,
风、雨、寒冷做的。”
溪、泉、河
穿着美丽的制服,
银质涓滴做成的。
人人穿新衣,
时间已脱下大衣。
皮埃尔·德·龙沙(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
龙沙出身贵族,是16世纪著名文人团体“七星诗社”的领袖。他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宫廷诗人,生前备享宫廷荣誉,逝世后由国王主持葬礼。
龙沙深受古罗马和古希腊文学的影响,他和杜·贝莱等人组建了著名的七星诗社,主张借鉴和模仿古典文学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作品,对法语和法国诗歌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龙沙博学多才,情感绵密细腻,诗风纤丽典雅。他歌颂大自然、爱情和人生,体现了法国文艺复兴时期文人的情趣和格调,为抒情诗树立了一个美好的传统。
◇海伦之树
我为你种植这西贝儿之树,这株松柏
人人每天将在其上阅读你的光荣。
我曾在其上刻画我俩的名,我俩的恋,
它们将和新树皮争相滋长。
我故乡的牧神啊,
舞蹈于洛瓦河上的牧神,
且惠助那株青松,
俾夏日不将之焦灼,冬日不将之冻毙。
河畔放羊的牧人啊,
在笛管中吹出田野之歌的牧人,
让年年在树上悬挂一块牌子;
向行人证实我们之恋和我之楚痛,
然后请用羊血和羊乳将之灌溉,
且说:“这株松柏是神圣的,它是海伦之树。”
◇丽 人
丽人,我们去看
曾在朝阳下
舒展红衣的玫瑰,
今昔是否已失落
它红衣的褶皱,
和你的肌肤媲美的。
哎!哎!丽人,
转瞬之间
它已让艳红落地!
噢!诚然,凶恶的地母,
竟然如此的花,
只持续一朝一夕!
那么,相信我,丽人,
当你的年华仍在新绿中绽放,
快快采撷你的青春,
只因衰老
将使你的容颜黯淡,
如玫瑰一般。
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1522—1560)
杜·贝莱是军人兼外交家,出身贵族家庭。他曾和龙沙邂逅于一家逆旅,从此便爱好诗歌,成为七星诗社重要成员。1548年,他和龙沙发表了著名的“七星诗社宣言”——《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
杜·贝莱不幸在三十七岁时死去,遗留给我们的有十三首十四行诗,《橄榄集》、《乡愁集》以及四册《罗马古迹》。
◇乡 愁
他是有福的,那曾作过一次美好的远游的人,如余利斯,
或曾窃取金羊毛的人,如日阿颂,
之后回归家园,充满世故与理智,
终身安居父母身旁。
啊!何时我能重见我小村的烟囱
青烟袅袅?在什么季节
我能重见我贫苦的家屋的围墙?
那家屋于我比一省更为堂皇。
先人营造的家屋
比罗马的巍巍宫门更能令我悦乐,
平滑的青石板比冷峻的大理石更能令我欢畅。
我高卢人的洛瓦河远胜于拉丁的底伯赫江,
我的里赫山丘远胜于巴拉丹山岳,
而昂惹的温煦远胜于海洋之风。
路易丝·拉贝(Louise Labé,1526—1565)
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伟大的,诉诸心灵的作品是超越时空的,所以我才毅然地在原子时代介绍一位16世纪的法国女诗人路易丝·拉贝。
她生于法国里昂城,是一位富有的绳索商的女儿,被称为“美丽的制绳匠”。她曾热恋诗人Olivier de Magny,但是嫁给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绳索商。
她博学多才、秀外慧中,她的家便是当年里昂城的文化沙龙。她反对妇女的奴役地位,且和社会上一切布尔乔亚的偏见作顽强的斗争。她的诗充满着和谐的音韵,作品中所表现的愁苦是真实的灵魂呐喊,有别于无病呻吟。
拉贝留下的作品不多,而仅有的三首悲歌和二十三首十四行诗,已替她赢得永恒。
◇十四行诗(三首)
1
只要我有热泪盈眸
惋惜你我同享的逝去的欢乐
只要我的声音能倔强地传布
呜咽与叹息
只要我的手能撩拨温婉的琴弦
歌颂你的恩爱
只要我的心灵能了解你
以自感怡悦
我便尚不希冀死亡
而当我的眼睛枯涸
声音嘶裂,手指软弱
心灵在有限的躯体中
不再能展示爱恋的征象之时
我将祈求死亡使我最明朗的日子变为幽暗
2
我活,我死,我燃烧,我自溺
我因忍受寒冷而热到极处
生命于我是如此温柔,如此残酷
我极度的烦忧混合着欢乐
我猛然欢笑,猝然啜泣
我忍受楚痛于悦乐中
我的财富消逝,永不持续
我突然枯槁又肥硕青葱
爱恋无常地愚弄着我
当我预感到更多的愁苦之顷
我却于无形中将它摆脱
而当我感到快乐的真实之顷
当我到达被渴望的幸福的极度
爱恋却把我引回最初的悲怆
3
我一安睡
于温暖的眠床
我痛苦的灵魂便离开我
立刻奔走向你投降
当我知悉在我温柔的怀中
拥有曾被渴望如许的
曾使我长叹的财富
我曾多次啜泣
温甜的寐,令我悦乐的夜
充满着宁静的愉快的休憩
且让我的美梦持续于每个夜间
假如我失去恋者的心
不能拥有真实的财富
至少让它富裕,于虚谎中
埃蒂耶纳·若代尔(Etienne Jodelle,1532—1573)
若代尔是法国16世纪著名的戏剧家、诗人,“七星诗社”成员之一。他擅长十四行诗,并写过许多诗剧。他留下的诗集《恋》是纯情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