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夜雪挣脱了楚怀瑾的手，说：“无论她会不会杀我，她是唐门的傀儡，我能放她走，已经是让步了。”
她又抱着受伤的手臂，强忍着痛苦，对沈无瑕说：“无瑕，多谢你今晚帮我，我送你出去。”
说罢她没有等沈无瑕回答，径自往外走去。
沈无瑕没好气地瞟了楚怀瑾一眼，说：“看来某人生气了。”
楚怀瑾心中也有不满，他本来都暗示她帮忙劝唐婉容留下了，她非但不合作，还要赶别人走，实在令他失望。
他没有正面回应沈无瑕，说道：“今天幸好有你，否则雪儿可能遭遇不测了。”
沈无瑕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也知道那傀儡的厉害，为什么非要留人家，她可没说她不会再动雪儿。”
楚怀瑾见绕不过这个问题，便说道：“玄衣教捉婉君是为了得到婉容，婉容流落在外会很危险。”
沈无瑕摇了摇头，说：“可你有没有想过雪儿的立场？有一个刺客闯进她的家里，不但要杀她，还危及她家人的性命，她没有将刺客杀了便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让刺客留下。”
楚怀瑾恍然明白过来，刚才是他太注意自己的感受，却忽略了哥舒夜雪的立场。于是他追了出去，在雪庐门前找到了哥舒夜雪。
哥舒夜雪抱着受伤的手臂，立在风中，背影有几分憔悴之色。楚怀瑾越发心疼，上去为她披上了外袍。
哥舒夜雪望了他一眼，眼中掠过柔情，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生硬，说：“对不起，我不会就这么放她走。”
楚怀瑾此刻万分心疼，哪里还会在意她说什么，伸手替她挡了寒风，说：“雪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伤了。”
哥舒夜雪摇了摇头，解下了手里的戒指，交给一同追出来的沈无瑕，说：“无瑕，麻烦你留意唐婉容的行踪，若是她威胁到本教教众的性命，麻烦你将她杀了。”
她说得干脆直接，丝毫没有因楚怀瑾在场而有所遮掩，沈无瑕不由得向楚怀瑾望去，生怕两人再生矛盾。
楚怀瑾苦笑了一声，对沈无瑕说：“你也有你的立场，跟随你的心做吧。”
沈无瑕点了点头，将戒指握在手心，转身离去。
哥舒夜雪也要走，楚怀瑾握着她的手，说：“雪儿，你去哪里？”
哥舒夜雪轻轻一笑，说：“你不是答应了她，要帮忙救唐婉君吗，我去和爹见一面，探探他的口风。”
楚怀瑾无言感激，她的心终究是向着自己的。
他说道：“你受伤了，我送你。”
哥舒夜雪摇了摇头，望他的眼神有些疲惫，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去。”
楚怀瑾明白，她夹在哥舒玄烨和自己之间，心情十分复杂，确实需要冷静地想一想。
他给了她暖月春风般的笑容，温声道：“那好，你一路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她眼中的疲惫之色顷刻之间消散无踪，化作淡淡的温柔，凝着他好长一会。她最终没有说话，默然步入了北风之中。
夜幕降临，长街上的摊贩和行人都归家了，只有临街的大户人家点着灯笼，灯笼在北风中摇曳，将长街照得忽明忽暗。
哥舒夜雪走在街上，忽然觉得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她，假装镇定地走到一条沿河的街道，借着朦胧的河水，她看清了身后那人苍白的脸——是唐婉容。
她暗暗心惊，一来她现在内力用不上，而来戒指也不在身上，左右想都不是唐婉容的对手，只能找人帮忙。
可现在她离城中最近的堂口还很几条巷道，巷道黑暗无光，唐婉容必然会下手，所以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河上的渔船传来了歌声，是渔夫在一边煮饭，一边唱歌庆祝今天的收获。
她忽然有了主意，捧起腰间的胡笳，吹动乐曲与渔夫轻奏起来。
唐婉容跟在哥舒夜雪身后，见她停下脚步，朝河水中观望，知道她发现了自己，正准备动手，突然听见渔舟唱晚，身形顿了一顿。她很少听到如此质朴的歌声，再由哥舒夜雪配乐，宛若天籁一般。
唐婉容驻足听了许久，渔歌终于收住，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来到哥舒夜雪面前，说道：“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没想到你临死之前，奏的曲子确实感人肺腑。”
哥舒夜雪淡然扫了她一眼，说：“你说错了，今晚我还不会死。”
唐婉容眼中厉芒闪动，握紧了手里的银针，问：“为什么？”
哥舒夜雪说：“因为你和唐婉君姐妹情深。”
她说的好像是一句废话，却偏偏戳中了唐婉容的心事。
哥舒夜雪继续说道：“你想先杀了我，以此刺激我爹，趁他伤心欲绝之时再将他也一并杀了，这个想法十分高明，可惜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唐婉容听她将自己的计划分析得透彻，觉得她有几分本事，忍不住问：“漏了什么？”
哥舒夜雪见她落入自己的圈套里，暗自松了口气，说：“你算漏了你自己的心。你虽然是不知冷暖疼痛的傀儡，却有一颗柔软的心。你会被陌生人的歌声打动，也会心系你妹妹唐婉君的安危，为了她，你可以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夜闯古行宫，你不可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唐婉容脸色阴沉，冷然道：“这和你的死活没有关系。”
哥舒夜雪退后一步，笑道：“是吗，若是我死了，我爹一定会让唐婉君给我陪葬，到时候就算你再将我爹杀了，唐婉君也绝不会有生路。”
唐婉容凛然道：“哥舒玄烨是唐家堡的仇人，所有唐门子弟都以诛杀他为使命，任何人因为他而死，都算是为唐门捐躯，死得其所。”
哥舒夜雪说：“没错，唐飞虎、唐青伊都可以死，但唐婉君不能。因为她是你的孪生妹妹。”
唐婉容握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咬牙道：“我是影奴，没有姐妹。”
“哦？”哥舒夜雪故作惊讶，说：“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你们两个的手上会戴着一模一样的玉镯子。这玉镯水色不佳，一看就是街边走鬼的次货。玉镯子尺寸很小，比你们的拳头还小，说明是小时候就戴上，因为有特别的意义，一直没有取下过。唐门财力富足，唐婉君身为大小姐怎么会拿这么拙劣的玉镯当宝？想来是因为这玉镯是她最敬爱的姐姐送她的吧。”
唐婉容听得眼圈泛红，可惜没有眼泪可流。她伤心了一会，突然七情上脸，指着哥舒夜雪，咬牙切齿道：“你说的没错，我曾经是婉君的姐姐，我们姐妹情深，常常结伴同游，可这一切，都被你爹毁了！如果不是他夺走了我爹的性命，我娘不会为了报仇，把我制成这半人半影的怪物！我现在就杀了你，将你也制成傀儡，让你尝尝当影奴的滋味！”
哥舒夜雪大惊失色，她说这些一来是想拖延时间等救兵，二来是想用姐妹之情劝唐婉容罢手，没想到却激怒了她。
哥舒夜雪又往后退了几步，身后已是码头，再退就要掉入河里了。
唐婉容挥手便发出万千银针，但由于心情激动，没有太大的准头。哥舒夜雪仗着身法灵动，全部都躲开了。
哥舒夜雪心想，唐门的弩机、火炮全是远程追踪的手段，我若转身逃走必死无疑。倒不如全力与她一搏，再拖延些时间。
她咬牙掠到唐婉容身前，凭着一身精妙的武功，逼得唐婉容拔出了长剑。
哥舒夜雪修为已至化境，即使不用内力，拳脚之间也是罡风阵阵，令人生畏。而且她观人入微，往往唐婉容刚抬手，她就看破了长剑的落点，唐婉容与她交手十数招，竟然都无法将她拿下。
唐婉容暗暗心惊，哥舒夜雪的武功竟然如此高，若她还有那枚天竺戒指在手，此刻我怕是已经败了，我不能与她再纠缠，应该趁她无法运功，将她拿下才是。
唐婉容将长剑一折，长剑立即寸寸断裂，变成了一条长鞭。她舞动长鞭，朝哥舒夜雪打去。
一时之间，风声厉啸，剑光清寒。
哥舒夜雪深深凝眉，陷入了两难。她知道自己不能退，一旦拉开了距离，唐婉容必然是一记火箭打来，将她当场格杀；可眼前的剑节鞭锋利无比，还有倒刺，一旦碰上，便是皮开肉绽。
两害权衡取其轻，哥舒夜雪将心一横，握住剑尾，一任剑节鞭缠上自己的手臂，刹那之间鲜血四溢，剧痛钻心，她身子一颤，倒在了地上。
唐婉容冷然一笑，将长鞭抽回，合成了长剑，直直朝她的头颅刺去。
哥舒夜雪抬起了头，一滴血落在她的脸上，宛若泪花，将她精致的妆容打乱。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悲伤，嘴角浮现出一抹充满希望的微笑。
唐婉容的剑几乎落到了哥舒夜雪的鼻尖，然而却再无法下落半分，因为此时此刻，一道强悍的真气护在哥舒夜雪身上，如同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将她和死亡隔绝开来。
一个巨大黑影掠过长街，随着一声鹰唳，哥舒玄烨从天而降，衣袂纵横流荡，宛若神君天降，他深邃的眉眼中，是睥睨天下的傲然。
唐婉容仰头望着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了几分恐惧，将长剑收了回来，护在自己的身前。
哥舒玄烨如同没有看见她般，直直从她面前走过，扶起了哥舒夜雪，柔声道：“雪儿，你受苦了。”
哥舒夜雪摇了摇头，说：“爹，女儿没事。”
哥舒玄烨这才转身去看唐婉容，眼色凛然如剑，当碰上他的眼神的时候，唐婉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是你伤了我的雪儿？”哥舒玄烨的声音不大，却有道无形的真气随之涌出，将唐婉容包围。
唐婉容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鼻孔流出了暗红色的血，身子一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道：他的内力竟如此可怕，竟生生穿透了北海鱼鳞甲，将我震伤。我使出最后杀招，或许能跟他同归于尽，但从此以后就没人救婉君了，我还不能死。
哥舒玄烨也有些惊讶，他见唐婉容能把自己的女儿打成这样，知道她有些本事，所以刚才那一怒之威运了七八成功力，本想唐婉容必回当场暴毙，没想到却只是七窍流血。
唐婉容冷哼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弩机，眼中涌出了壮士断腕的悲壮之色，道：“哥舒玄烨，既然你来了，那我送你们父女到阴间去团聚吧。”
哥舒玄烨见她脸色决绝，以为她要使出绝招，立即挥袖在面前筑起一道真气之墙。
没想到唐婉容的弩机里射出的既不是火炮，也不是箭矢，而是一发银光闪弹。那道银弹刚撞上了哥舒玄烨的真气，就爆炸开来，发出炫目银光。旋即白烟弥漫，吞没了一切。
哥舒玄烨意识到自己中计，拂袖扫去白烟，果然不见了唐婉容的踪影。
哥舒玄烨眉间锁着深深的阴郁，咬牙切齿道：“竟然让她跑了。”
哥舒夜雪扯了扯他的衣袖，安慰说：“爹，她是唐家堡的傀儡，身上又穿着北海鱼鳞甲，您一招就将她打退，已经是威震八方了好吗。”
“她伤了你，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说这话时，哥舒玄烨眼中闪烁着慑人锋芒，察觉哥舒夜雪在看他，锋芒倏然敛去，被心疼之色取代。
“雪儿，我来迟了。”
哥舒夜雪摇了摇头，挤出一抹笑，说：“我本来就是抱着侥幸的心用胡笳声求援，能招来爹已经很好了。”
哥舒玄烨将她抱了起来，抚过她身上的伤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这一双手曾经杀人无数，早已对鲜血麻木，但是刚一碰到了她的血，就如同被火灼伤了一般，直直痛至深心。
他猛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内力激涌，摧枯拉朽般破去她体内的封印，重重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回家吧。”
他的真气传入太快，哥舒夜雪痛得几乎流泪，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了过来，却见他已抱着自己踏风而行，风撩动了他的发丝，露出了他写满焦虑心痛的脸。他再不像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玄衣教教主，而是一个心系女儿的普通男人。
哥舒夜雪回到了红色的房子里，这曾是哥舒蝶衣的房间，她最喜欢红色，所以房间里的所有装饰都是红的。
哥舒玄烨亲自替哥舒夜雪处理伤口，因为有几片剑刃倒插入了她的手臂上，所以要用镊子夹出来，过程十分痛苦。
哥舒夜雪痛得脸色通红，额头汗如雨下，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道：“爹，这些年来，为什么没听你提起过娘？”
“你娘？”哥舒玄烨心中一痛，不动声色地说：“你娘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人。”
“那她生的什么样，喜欢什么？”
“她是突厥中有名的美人，一双翠碧眸子如梦如烟，勾尽了草原儿郎的魂魄。”
想起了妹妹，哥舒玄烨眼底泛开了柔情，嘴角不觉露出一抹微笑。
“她最喜欢跳舞，每年花朝节都穿一身火红的霓裳舞衣，围着火焰翩翩起舞。她的舞姿蹁跹婉转，如火魅惑，百花在她面前都不得不低头称臣。”
哥舒夜雪听得神往，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母亲当年是如何美艳不可方物，蓦然抬头，却望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副画，那也是一个红衣舞姬，可是却不是她的娘，是哥舒蝶衣。
她笑了笑，随口问道：“蝶衣姑姑也喜欢跳舞吧？”
哥舒玄烨却是怔了怔，发觉自己情之所至，差点泄露了真相，便笑道：“嗯，当年你娘和蝶衣两人都是绝代佳人，多少男儿打破头都想亲近她们，却不知她们的心都在我这里。”
哥舒夜雪浅浅一笑，说：“爹，你真是幸福。”
幸福？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或许我的确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吧。哥舒玄烨的笑容僵住了，面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哥舒夜雪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说道：“虽然娘和姑姑都不在了，但雪儿会一直陪在爹身边，如果爹不嫌弃雪儿舞姿难看的话，等雪儿伤好后，也穿红衣跳舞给爹看。”
哥舒玄烨摇了摇头，似有几分落寞，说：“等你的伤好以后，怕是要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吧。”
哥舒夜雪莫名的心痛，从小到大她和哥舒玄烨相依为命，哥舒玄烨又当爹又当娘，为了她操碎了心。她许多次半步踏入鬼门关，都是被他拉扯回来。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是睥睨众生的一方霸主，在她心里，他却只是个慈祥的父亲。
哥舒夜雪，你真的要跟一个想杀你父亲的人走吗？这一瞬间，她犹豫了。
哥舒玄烨为她包扎好伤口，系上了一个秀气的相思扣。
小时候她总是抱怨见不到父亲，怀疑他不疼爱她。她常常在雪山里磕磕碰碰，他便给在给她包扎时系上相思扣，对她说只要看见了相思扣，就说明他在想她。有次她舍不得解开相思扣，就骗他说自己的伤还没好，吓得他抱着她四处求医问药，差点被仇家刺杀。
她望见这个相思扣，眼泪潸然而下，一头扎入了父亲的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