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瑾送走绿珠，坐在桌前却没有心思吃饭。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找漏了，所以没找到萧朗，还是萧朗一直在骗他。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萧朗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接受不了萧朗在骗他这个事实。
花园里忽然传来了悠扬的琴声，他放下筷子跑了出去，萧朗斜躺在亭子顶上，琴却在亭子里，他正用内力弹着琴。
“你回来了？”萧朗轻描淡写地问。
楚怀瑾脸色微变，“你知道我出去了？”
萧朗哈哈大笑，“你出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来了，不过我见你心事重重，没有拦你。”
原来他早就来了，所以我没有找到他也是情有所原。楚怀瑾松了口气。
萧朗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深看了他一眼，说：“年轻人，翻墙蹑院可不是君子所为，和我说说，你遇见什么事了？”
楚怀瑾本不想和萧朗说唐婉君的事，但他一抬头，就望见萧朗那慈祥的眼睛，亲切得如同爷爷一般，他说道：“前辈授我武功，我也不好再隐瞒前辈。其实白云生并非我真姓名，我原名楚怀瑾，江南人士，与未婚妻唐婉君一起来塞外，不料未婚妻被玄衣教抓去，于是我化名打探消息，又碰巧被安如月抓了进来。”
“哦？”萧朗听他说出真实身份，脸色淡然，好像早已知道一样，他问：“你的未婚妻姓唐，莫非是唐家堡的人？”
楚怀瑾点了点头。
萧朗说：“那你便不必担心了。玄衣教抓她，多半是为了唐门的机关傀儡术，一日未得到这门秘术，他们并不会对她怎样，你只要找机会出去，一定可以救她。”
楚怀瑾皱眉说：“安如月心狠手辣，我未婚妻落在她手里，恐怕要受尽折磨，我实在不能不担心。”
萧朗听了哈哈大笑，说：“安如月？她不过是教主称霸江湖的工具而已，她有什么资格过问探机关傀儡术的秘密？教主真正信任的人是蓝左使，任何涉及机密的事情，都须经由他处理。他是个宽厚的好人，不会伤害你的朋友的。”
楚怀瑾和蓝左使也有两次照面，他也认同蓝左使是个好人，但终归是不同阵营，不能全然放心，说：“若如此也好。但我在外面还有一些朋友，他们一直在等我的消息。今早我去探路，偶然听说我的朋友前几日夜闯古行宫，险些被擒住了。”
萧朗说：“既然你这么担心，看来我得找人帮帮你了。”
“可是前辈不是不能出去吗？”楚怀瑾问。
萧朗哈哈大笑，“我是不能出去，但找个人递点消息还是可以的。你想和朋友们说些什么，我让我那位小友替你转达。”
那位小友，莫非是哥舒夜雪？楚怀瑾心间一亮，若是能和她取得联系，他可以直接让她救自己出去。
萧朗忽然问：“楚怀瑾，你真的不打算练我的云中九剑吗？”
楚怀瑾心中惭愧，既然今天偷溜出去的事已被萧朗撞破，他不便再隐瞒下去，抱拳道：“前辈对我百般照顾，我不胜感激，可我愚钝不堪，无法学习云中九剑。”
萧朗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哪里是愚钝不堪，其实你精明得很。你我一个是名门弟子，一个是邪教中人，你跟我学习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云中九剑修炼方法也不依常径，你怕修炼后会有不良的后果，对不对？”
楚怀瑾咬着牙，承认了下来，“在下惭愧。”
萧朗摆了摆手，说：“罢了，你不想练，我也不强求你，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缘。”他走完便走，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前辈要去哪里？”楚怀瑾担心他因为后继无人太过伤心，追了过去。
萧朗没好气道：“当然是帮你约圣姑啊。你不学我的武功，怎么出得去，我去求她帮帮你吧。”
楚怀瑾心中感激，连声道谢：“在下谢过前辈。”
“哼。”萧朗望着他，眼中有些许落寞，“琴棋书画，我只和你切磋了琴与书，想不到还有两样未曾开始，你就要走了。”
楚怀瑾心中不忍，说：“前辈，我答应陪你一个月，我会留到一个月后才走。”
“那你不担心你的未婚妻了？”
想到唐婉君的处境，楚怀瑾有些犹豫，但仍是坚持道：“人无信不立，我既然答应了前辈，怎好食言。”
“你呀，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迟钝。”萧朗白了他一眼，说：“我可不想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埋怨说‘当年都是那个顽固的老头逼着我留下，害我差点救不了妻子’。我会让圣姑尽快安排你走，你也别太过自责了。”
楚怀瑾送别萧朗，静坐在庭院中等待着哥舒夜雪到来。想到即将和萧朗分别，他心中有些伤感，他在这空庭狱中的生活十分单调，若不是有萧朗为伴，可能早已闷得发慌了。这是他会铭记一生的时光，但同时也是深心中最大的秘密，因为萧朗终归玄衣教中人。
想到萧朗曾待他很好，他却身无长物难以回报，他决定送他一幅画。他当即拿来纸笔，在画纸上描摹起来。
他从未去过云中镇，但遥想都是边陲小镇，应该和长平镇差不多，便依着长平镇的印象画了下来。断壁残垣之间，有一玉人立在桥头，吹动了胡笳。
这个玉人是萧朗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可惜他从未描述过她的容貌，所以画到她的脸时，楚怀瑾犹豫了许久。
在楚怀瑾一生之中，最难以割舍的女人，是哥舒夜雪。其实他并不知道萧朗的故人会不会吹胡笳，只是画的时候，脑海中回荡着哥舒夜雪的胡笳声。
楚怀瑾放佛在留白的画纸上看见了哥舒夜雪的容颜，他微微一怔，连忙放下了笔，强迫自己将她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楚怀瑾，你不可以一再辜负婉君。
“怀瑾？”
一个带着讶异的声音，隔窗出现。哥舒夜雪站在他的窗台前，即使他蒙了面纱，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哥舒夜雪意识到自己的称呼过于亲昵，改口道：“楚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怀瑾心虚地用白纸掩盖住那副画，走了出去，说：“说来话长，我被安如月困在这里，还请你帮我。”
哥舒夜雪微微凝眉，说：“你的脸怎么了，为何蒙着面？”
楚怀瑾揭下面纱，说：“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将我当成了琴师，强迫我教她《阳关三叠》，我担心她察觉我的身份，所以一直蒙着面。”
“原来如此。”哥舒夜雪眉头舒展开来，说：“这既然与玄衣教内务无关，我可以放你走。”
“多谢。不过哥舒姑娘，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他们之间的谈话十分客套，仿佛是两个刚刚相识的人，但是两个刚刚相识的人又怎么会如此热心帮忙？楚怀瑾明白，她是在故意保持距离。
“我想求你救婉君。”
哥舒夜雪的面容立即肃杀下来，说：“不可以。我虽是玄衣教圣姑，但无权插手教中事务，捉拿唐婉君是教主的命令，我对此爱莫能助。”
“玄衣教中见圣姑如见教主本人，你一声令下，有什么事做不到？”楚怀瑾十分失望。
哥舒夜雪脸上飞起一抹粉红，带着薄怒说：“就是这件事做不到。你的未婚妻你自己救，与我无关。”
楚怀瑾误会她是嫉妒唐婉君，故意拒绝帮忙，便劝道：“你不要凭着个人感情做事，婉君是唐家堡的继承人，你们扣押了她，唐家堡必然会和玄衣教开战，到时候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这又是何必？”
哥舒夜雪冷笑道：“她是谁我何必关心？就算是路边一只狗，只要玄衣教愿意，捉了就捉了。”
楚怀瑾听她言语中对唐婉君极为不敬，也动了气，声音大了几分，道：“你放尊重些。你现在已经被嫉妒遮住了眼睛，分不清是非黑白了。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
哥舒夜雪被他平白无故一顿教训，心中觉得好气又好笑，她堂堂玄衣教圣姑，哥舒玄烨的女儿，坐拥西域江山，天下之大来去自如，怎么可能嫉妒唐婉君这个被困在家里十七年不能出去的病夫。
楚怀瑾见她冷着脸不说话，忽然有些心软，缓下了语气，说：“哥舒姑娘，婉君是我的未婚妻，我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心中羞愧难当，所以刚才一时情急，说出了那样的话。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哥舒夜雪打断了他，说：“我爹希望我远离江湖，远离昔日的仇恨，所以从小就不让我插手玄衣教的事情，他封我为圣姑，只是希望我在周游各国时受到保护，并没有给我任何指挥教众的实权。所以我无法帮你救唐婉君。”
楚怀瑾知道是自己误解了她，抱歉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你。”
“没关系。”哥舒夜雪望着他诚恳的样子，眼底浮现出一抹淡得好像不存在的笑意，说：“我虽然不能帮你救她，但是可以帮你差人在暗中保护她。”
“谢谢。”楚怀瑾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忍不住笑了出来，抬头却撞见她眼中深深的桃花潭水。前一秒还是朦胧的笑意，见他开心了，却又变得有些苦涩，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她的心中，还是牵挂着他的。
“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哥舒夜雪转身离去。
楚怀瑾伸手想挽留，但手悬在了半空中，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们走到今天的这一步，越少牵扯越好。将来他必定会找哥舒玄烨决战，无论是他死在哥舒玄烨手下，或者是他杀了哥舒玄烨，她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他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从月洞门中消逝，默然放下了手。
“好美的画。”萧朗不知何时漫步入了书房，揭开了他还没画完的画，提起笔就要将他留白的女子面容补全。
他回过神来，想阻止萧朗，却是晚了一步，萧朗已经将那女子的眉目勾勒了出来，桃花碧眼，远山娥眉，恰如哥舒夜雪。他望着画中的女子，忽然觉得那双眼睛像是活了过来，正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
萧朗调侃道：“原来你心中爱的人是她，这不过才第一次见面，年轻人，你可真是浪漫。”
楚怀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画中她的眼睛，说：“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白鹤山庄，那时候我以为她不过是个调皮的女孩子，陪她游历江南景色，不知不觉中被她爽朗的性子吸引了。
当时我很清楚，我身负报仇重任，绝不可能与一个来历不明的塞外女子在一起，所以不辞而别，去了唐家堡，去唐婉君定下婚约。谁知道唐婉君会被人劫走，我一路寻找唐婉君，却又与她纠缠在一起，那时候我才知道，今生我已无法忘记她……”
萧朗说：“既然无法忘怀，何不在一起呢？一纸婚约有什么重要的，唐婉君是唐门继承人，想娶她的人从中原排队到了塞外，你娶不娶她又有什么关系？”
楚怀瑾叹息道：“若世事真可如此简单就好了。我和她……就像前辈和那位中原姑娘，有缘而无份。”
萧朗摇头道：“不对，我和我喜欢的人至少努力在一起过，虽然结局不甚美好，但那一段四目相对，相濡以沫的日子一直镌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哪怕现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和她在一起。”
楚怀瑾轻轻摇头，他和哥舒夜雪之间隔了不止一个唐婉君，还有杀父之仇，又怎么像萧朗他们那样简单。想到这里，他的心很累，对萧朗说：“前辈，这幅画本来是我送你的礼物，可是现在……”
萧朗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对你而言，这是一幅画错了人的画像，对我来说，这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记忆，它提醒了我，我也曾年轻过。”
楚怀瑾无奈地一笑，没有再说话。
萧朗说：“来，既然你要走了，再陪我最后下一盘棋吧。”
萧朗摆开一盘棋，执了黑子，与楚怀瑾对弈。
萧朗棋路霸道，落子果决，每下一子都如有神算，将楚怀瑾逼得只能落在他算计好的地方，几回合下来，虽然棋盘未落满棋子，但楚怀瑾知道，他已经输了。
楚怀瑾说：“前辈全局在胸，我不是你的对手。”
萧朗神色倨傲，说：“围棋对弈，如攻城略地，须对全盘了若指掌，才可稳操胜券。你刚刚只顾着拦我棋路，却忘了着眼大盘，当然就成了任我宰割的鱼肉了。”
楚怀瑾回想刚才自己所为，果然是如此，本来棋逢对手，着眼于阻拦并非是下策，但萧朗的棋艺比他高，所以可以暗施手段，骗得他按萧朗的圈套落子。
“年轻人，人生一道犹如棋盘，一子落错，全盘皆输，你可得小心了。”萧朗意味深长地说着，一手朝棋盘拨去，将白子黑子分为两堆，说：“再来，这次你执黑子。”
楚怀瑾拿起黑子，想着自己的棋艺不如萧朗，只有早占先机才可能获胜，变先在右上角落了一子，准备先占一角，没想到刚刚落定，萧朗“啪”地一声，将第一个白子落在了天元处。
天元四处漏风，孤立无援，前辈莫不是见我第一局输得太惨，故意要让我？楚怀瑾心中疑惑，也不去管他，继续依自己的策略走。可是随着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他的棋子占得的位置越来越少，反倒是萧朗的白子棋路互通，气魄相连，不知不觉中竟然争了他许多子。
楚怀瑾暗自惊心，他的棋艺比起萧朗实在黯然失色，每下一子都须斟酌再三，才可稍微减少失地。
“你输了。”萧朗捋着花白的胡须，下了最后一字。
棋盘上还有一半留白，但楚怀瑾的阵地尽皆失守，萧朗的白子自天元而起，如一条飞龙从宇宙中飞出，四爪将棋盘四角牢牢扼住，胜负确实早已一目了然。
“前辈棋高一着，我纵占了先机，也无法得胜。”
萧朗连声大笑，说：“你也是在我面前能撑得最久的人。倒不是因为你棋艺高超，而是你思量的时间太久，哈哈哈。”
楚怀瑾汗颜不已，说：“晚辈愚钝，让前辈久等了。”
萧朗拂袖扫过棋盘，这一次他没有收起棋子，而是用内力将棋子刻入棋盘，说：“我知道你与我对弈两局，已是士气尽失，不如今日暂且封盘，我与你探讨一下棋局之道。”
楚怀瑾作揖道：“晚辈洗耳恭听。”
萧朗忽从棋盘之事引到江湖之事，说：“楚怀瑾，我且问你，这江湖之中，武功最为精妙的门派是哪家？”
楚怀瑾不假思索的说：“当代朝廷对武林管控极严，少林、峨眉这些昔日大派多遭清剿，人才凋零，流为历史。以世家为体量武林门派悄然兴起，巴蜀唐家堡，江南白鹤山庄、梦梅山庄、怒剑山庄，北方的红叶谷虽说是人才济济，但都是家传武功，算不上顶尖。唯一可以成为当世一流的门派，怕是只有纯阳派、玉虚门和玄衣教。
纯阳派和玉虚门俱是道门，先祖与当今圣上同姓，颇受朝廷重看。当年清缴那些百年大派之时，许多武功典籍都被学武的皇子公主以拜师学艺的名目传入两派，所以两派的武功远远高于其余门派。
而玄衣教……虽然我不清楚玄衣教的武功从何而来，但玄衣教纵横西域，在中原亦可令人谈之变色，我常听说玄衣教高手和玉虚门、纯阳派高手对决，往往都是玄衣教取胜，所以武功之高不容小觑。”
萧朗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这个对玄衣教喊打喊杀的名门弟子，评论起玄衣教的武学倒还算公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