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木这才想起忘记招待客人们坐下，便说：“你们也坐吧，我们铁勒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这都习惯了，还请你们不要怪我们招呼不周。”
楚怀瑾和唐婉君坐了下来，阿里木准备好他和小灵的食物，在他们对面坐下。星光高悬在他们的头顶，格外璀璨，篝火在他们之中，将他们的脸色映得分外分明。草原上的人都围着篝火吃饭了，别家都十分热闹，唯独是阿里木这里清冷了一些，楚怀瑾只好找些话题聊着。
楚怀瑾问：“阿里木大叔，刚刚听你说你大儿子可以为婉君看病，不知道令郎师承何人？”
说到儿子，阿里木脸色红润，笑容慈祥，说：“我的儿子青提呀，他是圣姑的徒弟。圣姑医术高超，时常游走各部为我们诊病，有一年铁勒部爆发疫症，连部落中的医者都病死了，我的一双儿女也生命垂危，好在圣姑及时找出病源，才将我的孩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这不是部落的医者死了吗，我便让他跟着圣姑学医去了，他的母亲也跟在身边照料他。”
“如此说来，这位圣姑还真是杏林高手。”唐婉君沉吟道：“只是不知，她是位什么人物，能否为我诊病？”
小女孩说：“你连夜雪姐姐都不知道吗？”
阿里木瞪了她一眼，对唐婉君说：“圣姑是玄衣教教主的独女，在玄衣教中见圣姑如见教主本尊。她心地善良，无论是本族人，还是过往的汉族商贾，她都十分照顾，相信不会拒绝姑娘。不过听说她最近去了中原，一时半会怕是见不到她了。”
楚怀瑾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玄衣教的人，便是他的敌人。
唐婉君不动声色地问：“那么大叔你也是玄衣教的人吗？”
阿里木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牧羊人，没有什么功夫，怎么有资格加入玄衣教，只是圣姑对我的儿女有救命之恩，我尊重她，也喊她一声圣姑。”
唐婉君看着楚怀瑾，见他脸上阴云笼罩，眉宇间更是有丝丝心痛闪过，知道他在想萧瑶，便说：“大叔，你可知这塞外有哪些好去处？”
阿里木说起塞外风光，立即眉飞色舞，“要说这塞外风光啊，那是与中原大相径庭！塞外有草原，有沙漠，有冰川，四时风光各有各的美。有一首诗歌咏敕勒川，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说着说着便唱了起来，声音粗犷雄放，引得其余帐篷的人们和了起来。
他唱罢《敕勒川》，继续说道：“当然了，除了草原，还有沙漠，从这里向西走，便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我们铁勒语中，是进得去，出不来的意思。有道是‘沙飞朝似暮，云起夜疑城’，沙漠的环境十分复杂，若不是必要，你们还是绕道而行为好。
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面，就是天山。天山山顶终年积雪，莫说是人，就连动物也极其罕有。山顶往下是霜冻层，无数冰槽、冰坎经年累月，十分危险。著名的雪山神药卡尔莱丽就生长在这一层，每年盛夏，洁白的花朵绽放，如雪中莲花，婷婷袅袅，所以又得名‘雪莲花’。卡尔莱丽是上天的礼物，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因此许多人慕名去采花。可惜卡尔莱丽常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若非轻功极高之人，还没碰到花瓣就得坠入万丈深渊，可谓是冒死求生。
再往下，便是我们赖以为生的高山和草原，物产丰富、瓜果甜美，风光也是十分秀丽。”
阿里木说得口干，喝了一大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既然你们是来游玩的，我倒是有个好建议。你们可以先往西北方行路，那儿有座火焰山，山上虽然极热，但山中夹着几处天然绿洲，颇有柳暗花明之妙。山下的高昌城虽然不大，但也是个贸易往来的重镇，你们可以在那里买两匹骆驼，这样就方便多了。过了火焰山，你们便绕着天山南麓一直去，途经焉耆、龟兹，姑墨、疏勒，即可到达都城撒马尔罕。经过那四座城镇的时候，你们可以着重在龟兹、姑墨看看，那边是贸易重镇，有许多新鲜玩意，但凡你们想的到的，大唐没有的物件，那儿都有。而且那儿风光秀美，有人曾将它们比作塞上江南，我是没去过你们中原的江南，你们自己倒可以比较比较。到了撒马尔罕，你们想去哪儿都很简单了。”
楚怀瑾听得神往，感叹道：“我本来对塞外没有期待，只是陪着婉君过来，现在只听大叔的描述，便觉得塞外风光远胜中原，令人好生向往。”
唐婉君睁大眼睛，问道：“大叔，你说的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当然！”阿里木又笑了，指了指自己的羊圈，说：“像我们这些牧羊人，隔一季就迁移一次，一来羊要吃草，二来我们也是想到处走走看看。这些年头，自撒马尔罕到玉门关，我可算是走遍咯。”
唐婉君羡慕地道：“我真是羡慕大叔，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阿里木嘿嘿一笑，说：“我们都是些粗人，天生干活的命，还是你们幸福，生来富贵，年富力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话间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周围的人大多也进了帐篷。夜渐渐凉了下来，小灵冻得抱着双肩，但怕打扰了父亲与楚怀瑾、唐婉君说话，一直没进帐篷。唐婉君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说：“大叔，不早了，小灵也都累了，我们休息罢。”
阿里木望了望天色，果然已经很晚了，笑道：“我很久没和人聊得这么深了，竟然忘记了时间，真是抱歉！那你们先去休息吧！”
阿里木将两人分别送入帐篷，才抱着小灵离开。楚怀瑾坐在帐篷之中，凉风嗖嗖，吹动门帘，露出璀璨的天河一角。他只觉得今夜的天空十分澄明，星光也格外明亮，或许是今夜与阿里木的一番长谈，让他对明天的行程充满了期待，所以无论他看到了什么，都觉得是美好的。他躺在席上，正准备入睡，不知是谁拉动了胡琴，悠悠的琴声将他送到了周公面前。
楚怀瑾并不知道，在星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有一位黑衣人，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待他入睡，那人悄然靠近，钻入了唐婉君的营帐之中。
“谁？”唐婉君察觉异动，挥袖便射出防身银针，没想到全部打空。
黑衣人将唐婉君的银针尽数接住，揭下面纱，说：“婉君，是我！”
唐婉君正讶异着，怎会有人如此熟悉唐家的暗器，原来是唐青伊。
唐青伊脸色十分着急，还未等唐婉君问她，她就说：“婉君，我可找到你了。”
唐婉君很少见青伊这么紧张，有些害怕，连忙问：“怎么回事，难道是舅舅的伤？”
唐青伊摇了摇头，说：“爹的伤还好，虽然手是废了，但还可以装一只机关手。我连夜赶来，不是为了这事，是为了你。”
“为了我？”唐婉君被她绕晕了。
唐青伊说：“没错。爹受伤后留在长平镇治伤，我在给他抓药时打听到，原来那日与爹比武的女人根本不是沈无瑕的妹妹，是玄衣教的圣姑哥舒夜雪。知道了这个消息，爹非常担心你的安危，派我和万公子、柳公子一起出关找你，谁知道不巧的是，我们在玉门山上又遇到了哥舒夜雪和沈无瑕。万公子和柳公子为了保护我，被那妖女打伤擒住，只有我逃了出来。我看见那妖女腰间系着楚家的家传玉佩，跟楚怀瑾关系匪浅，楚怀瑾执意带着你出关，恐怕是他们合计的阴谋！”
唐婉君身子一颤，跌坐在凳子上，脸色发白，说：“她竟然就是哥舒夜雪，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我本有机会杀她，可恨我没有动手！”
唐青伊劝慰道：“婉君，是她太狡猾了，在长平镇那次，我也不知道她就是仇人的女儿，不然我怎么会放她走！”
唐婉君摇头道：“不，不是那次。在玉门山上时，她的寒症发作，就在我眼前，我却因为一念之仁放过了她……我还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突厥女子。”
唐青伊惋惜道：“这谁又知道呢，唉。对了，婉君，她和楚怀瑾……”
唐婉君打断了她，说：“怀瑾不是坏人。”她意识到自己听到楚怀瑾的名字时过于激动，脸色微红，说：“怀瑾以前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直到长平镇相遇才明白过来。他赠她玉佩，不过是绝人以玦罢了，你不用担心我。”
“你就这么相信他？”唐青伊想起那日和楚怀瑾比试的场景，那谦谦公子的形容跃然于脑海，心中忽地一软，说：“好吧，也许是我多想了。但是万公子和柳公子还在那妖女手上，这可如何是好。”
唐婉君从包袱里取出一朵银制雪莲花，说：“你将这个交给她。这是她留给楚怀瑾的念想，看在楚怀瑾的脸上，她会放过两位公子的。”
唐青伊将信将疑地接过雪莲花，犹豫道：“婉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最了解，你来塞外，可不止想看风景这么简单吧？”
唐婉君笑道：“青伊，你说什么呢，世界这么大，我想到处看看，怎么了？”
唐青伊执着她的手，眼中尽是怜惜之意，说：“婉君，你瞒得过别人，骗不了我。你受狼毒折磨，在唐家堡时就不爱出门，又怎么会有欣赏塞外风光的雅致。你是想到塞外来找哥舒玄烨寻仇吧！”
唐婉君手心颤抖，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唐青伊继续说道：“本来我只是怀疑，刚才看你听说哥舒夜雪时的反应，就知道你心中从未放弃过复仇。可是当年姑姑和我爹联手都不敌哥舒玄烨，他又生了这么厉害的女儿，你怎么能伤得了他呢？婉君，听我一句劝，放弃吧。”
说起当年的事，唐婉君心痛如绞，十指连心，也是抽痛不已，她抽回了手，咬牙道：“不，哥舒玄烨杀我父亲，又在我身上种下剧毒，这个仇我不可能不报。”
“可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唐青伊问。
唐婉君脸色严肃，说道：“我已经想过了，既然我活不过二十岁，大不了与哥舒玄烨同归于尽便是。青伊，唐家堡上下，只有你与我年龄相仿，可以谈心，我求你不要试图阻拦我，好吗。”
唐青伊张口就想再劝，但见唐婉君一脸哀求，想起这些年她生不如死的日子，不忍再破坏她的心愿，便说道：“好吧，我知道人各有志，但我还是求你保重自己。除了你，我在唐家堡真的没有姐妹了。”
“嗯。”唐婉君点头应承下来，送唐青伊离开。
夜深了，风声猎猎，刮过营地，空气里满是烤肉味。唐婉君目送唐青伊消失在星河之中，忽而有种她从星河中来，又回归到星河之中的感觉。她不禁去想，有一日自己死了，会不会成为一颗星星，若成了星星，她又将照亮谁的长夜？想到此处，她望了一眼楚怀瑾的营帐，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唐青伊星夜兼程，赶回了玉门山，找到了萧瑶和沈无瑕。
“怎么又是你？”沈无瑕满脸的不耐烦，说：“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唐青伊从衣袖间抖落出那朵雪莲花，雪莲花砸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
萧瑶本来是睡眼惺忪，一见那朵雪莲花，立即清醒了过来，问道：“这朵雪莲花你是从何得来？”
唐青伊放肆地笑着，说：“哥舒夜雪，你以为呢，当然是你的心上人楚怀瑾给我的。他得知了你的身份，决定与你恩断义绝，他让我把这朵雪莲花找个地方扔了，我寻思着，这花儿还有些价值，拿来换万一鸣和柳重言的命如何？”
萧瑶听说楚怀瑾如此绝情，心痛莫名，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哪里还有心思与唐青伊斗嘴。沈无瑕见她伤心，说道：“那两人被我绑在十里外的悬崖上，你若不想他们死了，赶紧去救，少在这儿嚼舌根！”
唐青伊听说两位同伴被绑在悬崖上，立即失了挖苦萧瑶的兴致，转身便往悬崖放下跑去。
沈无瑕替萧瑶捡回了雪莲花，擦去落在上面的尘土，递给她。她却一脸呆滞，没有去接。他突然脸色惊讶，说：“咦，怎么这朵花和你送我的一模一样，萧瑶，你送礼物也太随意了！”
萧瑶本来十分难过，被他这一调侃，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说道：“沈无瑕，你……”她正想说沈无瑕不懂安慰人，便看见他鼻孔流血，印堂发黑，她急忙替他把脉，才发觉沈无瑕在顷刻之间中了剧毒。
沈无瑕一脸懵然，问：“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一阵青一阵白的？”
“别说话！”萧瑶立即封住沈无瑕周身经脉，然而为时已晚，毒已遍布沈无瑕全身。
沈无瑕这下有了感觉，哇地一口吐出一口鲜血，说：“唐门毒术果然厉害！”
萧瑶割破手腕，喂沈无瑕喝下自己的血，说：“我从小为治寒症，吃下了各种补药，所以我的血跟补药一般，有续命解毒之用。”
沈无瑕喝了一口血，砸了砸嘴道：“没想到人血竟比酒好喝！”
“别贫了。”萧瑶再次提沈无瑕诊脉，皱眉道：“你身上本来就有伤，又被唐青伊下毒暗算，身子不堪重负，就算是喝了我的血，也只能暂时保全性命，若不及时救治，恐怕终身都要躺在病榻上。”
沈无瑕意识到自己病情危急，闷着头没有说话。
萧瑶打量了四周一眼，眼中尽是焦急，待看到两人安身的大树时，眼中忽然迸发一抹光彩。“让一让。”她将沈无瑕挪到一旁，一掌拍在大树上。两人合抱的大树，在她的掌下如松饼一样，从树桩处断裂，倒在地上。
沈无瑕看得十分疑惑，问:“你跟这树过不去做什么？”
“呛哴”一声，沈无瑕腰间的弯刀就被她抽了出来，劈在树干上。
“你小心点儿，这可是我爹传给我的。”沈无瑕看着她拿刀的样子，颇有赫连震天的英姿，语气不由得轻了些。
萧瑶一边在树干上下功夫，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是突厥的刀，你爹是突厥人？”
沈无瑕心虚，不愿正面回答，便说：“那不过是他的战利品罢了。”
萧瑶以手指抚过刀刃，刀锋清亮如水，刀刃锋利无比，刀柄头部刻着威风凛凛的狼头，一看是就某位猛将的随身佩刀。她感叹道：“这把刀的主人曾征战沙场，刀下斩落不少人头。你父亲能得到此刀，他必是位大英雄。”她再朝沈无瑕望去，他卷发、高鼻、蓝瞳、薄唇，这不正是突厥人的特征吗？她忽然感到无比亲切，嘴角挂起一抹浅浅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