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强烈的窒息，疼痛，被碎玻璃扎遍全身一样的疼痛。没有太阳，没有星光，只有被厚厚云层包裹的大地，黑暗像墨锭一般凝结，又像地狱深渊一般探不到尽头，荆棘铺满了大地，脚掌和手指被割裂、撕扯，身体好像高山上永久不化的寒冰一般冻结，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运行，只有大脑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勉强呼喊：“这里......往这里......”
又好像下了一阵冰雹，或者是冰块，只是这一次，那冰雹落到人的身上，瞬间变成了温柔的雨点，好像母亲温柔的双手在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从窒息中解救出来，抱在她温暖的怀里。似乎又有动物呜咽着挤到身旁，用炽热的体温赶走横亘在身上的巨大冰山，黑暗终于像浓烟一般散开来，慢慢变成轻烟，最后随风消逝不见了。
天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难以触及，直到一束橘黄色的光线突破地平线，照在不紧不慢缓缓移动着的白云上，大地开始展现出一天中最美的色彩：钴蓝色的天空，娇嫩温柔、被镀上一圈金黄的白云，群青色的远山，钻石般透亮无尘的湖水，五彩缤纷、层次分明。
紧接着，画面活动起来，一阵细碎而活跃的脚步声、动物跑动时“呼哈——呼哈”的喘气声由远及近，似乎马上就要撞上来......
云霄猛地睁开眼睛。
青灰色的瓦，灰白色的石头，原木色的门扉，湛蓝的天空，青翠的远山，碧玉般的湖水，还有——一张充满惊喜的稚嫩的面孔和潮湿的鼻子。
云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放在屋檐下的竹编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内缀绵絮的葛布毯子，身边房子用石头混合泥土砌成，通透结实而又坚固。远处是疏朗的高山，山下有湖，湖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藜蒿、芦苇等等植物，风一吹，叶子上犹有水往下滴，原来是雨过天青的景象。此时睁着一双大眼凑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垂髫小儿，身边还跟着一只不住摇尾巴的黄毛大狗。
此时那小儿见云霄醒了，开心地绽颜一笑，蹦跳着边往外跑边喊：“娘，娘，你快过来看啊，客人醒啦！”
潮湿的鼻子从云霄身上挪开，大狗也跟着转过身，壮实的身体在云霄身上一抵，随即跑开，粗硬顺溜的毛蹭在云霄胳膊上，让以为自己入幻境的云霄体会到了一种明显的真实感。
一个中年妇人闻言将手中一把绿油油的藜蒿往地上一放，擦擦手走了过来，看着云霄道：“我就猜着你今日要醒，果然是的。”
云霄赶紧起身施礼道：“在下季云霄，多谢大娘救命之恩。”
“哎呀，这救命之恩我可不敢当呢，你是龙潭先生和我夫君完先生一起救回来的，说起来你也真是命大，受了伤，又在冰水里泡这么久，总算是捡回命来了。”妇人倒是很爽快，一把把云霄按回躺椅：“怪不得龙潭先生让我好好照顾你，瞧这孩子多乖，这么讲礼，看了就叫人喜爱，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好好躺着，看看伤口还疼不疼了？”
云霄这才感觉到左肩箭伤处隐隐作疼，他伸出右手摸了一下左肩道：“多谢大娘，已经不疼了。那位龙潭先生，和完先生现在何处？云霄须得向他们致谢。”
“哎哟，又在说谢了，都说了不要这么讲礼了。”妇人说着，轻轻在身边小儿肩上一拍：“澎儿，去给云霄哥哥倒茶来。”澎儿跳跃着去了，大狗也赶快转身，摇着尾巴积极地跟在跟在澎儿后面。
妇人继续道：“我家夫君和龙潭先生钓鱼去了，龙潭先生住在庄邑的另一头，他啊，喜欢清静，除了钓鱼，很少出门的，不过我听说他最近出门了，你要去拜访他啊，等身子好了，他回来了再说吧。”
云霄突然感觉很温暖：“大娘，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太泽湖，我们也搬来没几年，去年冬天我家夫君和龙潭先生去淮水送一个朋友，恰好碰到你中箭落水，就把你救起带回来了。说起来啊，你那时候看起来真是吓人呢，伤口烂桃子一样又肿又烂，全身冷冰冰的，我险些以为你活不下来了，还好有龙潭先生的药，加上你体质好，总算是挺过来了。”妇人十分健谈。
“去年冬天？那现在是？”云霄一惊，环顾四周，只见房子周围一片的绿意盎然，哪里还有冬天枯木的影子？
“六月既望啦小伙子，你已经躺了整整七个月了。”妇人顺便接过儿子澎儿倒来的茶递给云霄。
“七个月！”云霄握着手中黑陶杯，喃喃道：“我竟然昏迷了这么久！”
“是啊，云霄哥哥，这七个月来，都是我喂你喝水哦。”澎儿得意道：“我还听到你说的梦话呢，什么世子、‘无’墨、‘时’兄.....还有好多我听不懂的，大哥哥，你都做的什么梦啊。”
妇人见云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伸手轻拍了下陈澎道：“小孩子家，不要多问，让大哥哥好好休息。”
云霄很快平复：“没事的大娘。”
“好了，醒了没事就好。”妇人见云霄状态不错，拍拍围裙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做饭了。”
这时大狗好像觉察到什么，突然转身摇着尾巴朝门口树林外跑去，陈澎也赶快跟着跑过去大喊：“爹你回来了，你快去看，我们家的客人醒了！”
“是吗，还真被你娘给说中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看起来十分精神的中年人朝邻居一点头，大步朝云霄走过来，只见他头戴斗笠，将衣袍下摆挽起塞入腰带中，裤腿高高挽起，手提一个竹篓，虽然是渔夫打扮，但举手投足间自带镇定、儒雅的气质，原来他就是完先生。云霄见了完先生，探根寻底的毛病又犯了，他不禁想起刚才陈大娘的话：“我夫君完先生”，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位完先生原来的身份了。
完先生见云霄果然醒了，点头朝云霄微笑道：“客人果然是大好了。”
云霄赶紧施礼：“季云霄多谢完先生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陈完将手中竹篓放下，从里边拿出两条二尺长的淮白鱼对妻子道：“等会儿把鱼烹了，再温一壶酒，我要与这位季公子畅饮一番。”
“大鱼，大鱼，”陈澎一跃上来，将鱼放入篓中：“我给娘提到厨房去。”说着便雀跃着去了。
陈大娘边往外走边道：“知道了，马上就好。”
果然，午饭很快做好，妇人端来一个简单的木几，摆上杯著，请云霄和完先生入座。
云霄一看，木几上摆了一个印纹硬陶酒壶，两个陶敦，两个陶豆，两个陶杯。完先生揭开其中一个陶敦盖子，原来敦中早盛好了一条蒸淮白鱼，只见那鱼以楚糟和鲥鱼同蒸而成，鱼肉丰腴雪白、清香扑鼻，看起来就很美味，不愧是鱼中上品。另一个陶敦中盛的，乃是这太泽湖中特有的藜蒿炒腊肉，只见青葱嫩绿的藜蒿配上棕红色纹理清晰自然的腊肉，一红一绿、一荤一素，别有山野自然风味。陶豆中装的是拌芥菜、紫苏梅。
云霄赞叹道：“我此前听说，医者用药，以‘道地药材’为上品，疗效最好，如今看来，这饮食也一样，只有身入其境，才能知道它的美味，我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完先生眼中现出赞许之色，拿起酒壶，往陶杯中斟满了酒，端起其中一杯酒朝云霄一抬手：“季公子身子大好，是喜事，值得庆贺，请！”
云霄也端起酒杯一举，然后一饮而尽：“云霄多谢完先生救命之恩，”又赞道：“好黄酒！”
完先生又斟了一杯酒道：“季公子年纪轻轻便历此大劫，兼见识不凡，完今日有幸结交，实乃人生一大乐事，请！
云霄黯然低头，倒了一杯酒喝干：“淮水之事，注定是我此生的遗憾，朋友去了，我却还活着，真令人痛苦。”
“淮水变故，我已知晓，黄国世子暮歌、公子祁玉兄弟双双身死，黄国为楚国灭。黄穆候忙活半天，落得个国破家灭的下场，他若是早知道有这一天，或许二位公子就不会有此结果了。”完先生显然对云霄很了解：“你我身在这乱世中，能保全性命已是不易，你那二位朋友若是有知，自会了解。”
“但愿如此，”云霄怅然道：“暮歌世子兄弟去了也好，至少他们不用看到黄国被灭的那一幕，我这样想，会不会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
“逝者已逝，”完先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父子兄弟相弑，本就是你我逃不掉的命运，若非如此，我也不用避居在这山泽之中了。”
云霄听出完先生口中的无奈，脑中灵光一闪，一句话脱口而出：“先生可是陈国公子完？”
“我就说了，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完先生道：“你是如何猜出来的？因为我的名字？”
“陈国先祖自（周）文王起，便担任周陶正，世代制陶，因此陈国人擅长制作陶器，尤其是印纹硬陶。”云霄看着面前的几个陶器，他那点杂学又冒出来了：“而我面前这几个，烧成温度高，纹样丰富、雕刻精美，能把陶器做到如此高超工艺的，显然只有陈国人。陈国发生得最近的一次****，便是陈宣公杵臼和宠妃杀太子黔牟的乱事，在这场****中，陈厉公子完避往他处，不知去向。完先生虽以渔猎为生，但起居饮食，无不精致，待客周到，有礼有节，邻里对您客气有加，显然他们不是一般的邻居，而是您的随从。因此斗胆猜测。”
陈完被云霄这一番别样的赞美打动了：“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在去年冬天去了趟淮水。我原本以为离开陈国后，便不会有人再记得得我，哪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云霄突然像背课文一般：“陈国公子完，祖父陈桓公，父亲陈厉公。桓公薨后，异母弟妫他杀桓公太子妫免而自立；接着，蔡人又杀妫他而立太子妫免弟妫跃，即陈厉公。厉公薨，传其位给弟林；为庄公，庄公去世，君位又传给其小弟杵臼，为宣公。宣公杵臼原来已立太子御寇，后又有宠姬生子款，便立款而杀太子御寇。公子完与宣公太子御寇交往甚密，先因叔父林、杵臼的篡位不得立，后又受到太子之事牵连，便离开陈国，流亡他处。”云霄突然起来一拜：“不想今日得以在此相见，实乃云霄之幸。”
陈完点头：“季公子见识，果然不凡，我还是那句话，你祖父献公若是知道他的孙子如此聪明过人，一定会后悔他当初杀太子的那个决定。”
“即使后悔，他恐怕也不会承认的吧，”云霄突然就释然了：“若真如此，恐怕便没有先生与我今日的相遇了。刚才我还在想，假如我父亲还在，当上了晋国国君，立我为太子，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假如让我当了太子再放弃一切，我会舍得吗？先生年轻时有机会获得君位，然而您却放弃了，让您放弃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陈完自嘲：“或许我只是厌倦了看到叔伯兄弟们争位，想用这种行动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想当国君的人存在吧。可惜我最后还是不能见容，否则就不用避居此地了。”
“先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云霄的话给了陈完很大的触动：“因此先生的故事才能在各国士族间广为流传。若是真如先生设想，父亲还在，我现在是晋国太子，那就请先生一定到晋国来，好让我和您一起证明，这个世界上不想当国君的人，不止您一个。”
陈完哈哈大笑：“正是如此！云霄真乃完知己也！你我同为公族之后，我便叫你云霄罢。”
“正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