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随汪石出了管府大门，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口，车夫打扮得整整齐齐，恭敬地请云霄上车，再将马鞭一扬，一路往晋馆而回。
云霄下车，车夫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朝云霄低头行礼，牵了马往后院而去，显然管仲已将马车和车夫都送给云霄了。晋馆院门大开，庭院花树掩映（当然是梅花），幽静宜人。云霄一直走到自己卧房，房门开着，几盏油灯在晚风的轻抚中忽明忽暗，房中木几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青铜敦、簋、豆等等食器，著勺齐备，一桌的红香绿玉，煞是好看——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口蘑煨鸡、香菇笋丁蒸肥鸭、腌芥菜、稻米饭、炒冬葵、菊花酒等等。
云霄也不问其他，坐下便吃，吃完后才悠然道：“饭都吃完了，大厨还不现身，让我赞扬谁呢？”
只听得“啪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响，一位身量苗条，面容娇俏的黄衫少女跳出来道：“我就说以云霄师兄的聪明，一定能猜到是我们来了。”
“我又何曾说过他猜不到呢？”又一个声音响起，一位素白衣衫、气定神闲的翩翩公子也从偏房走出来。
“师兄当然该猜得到了，能有锦溪师姐这样厨艺的，便是寻遍天下也没有几个。”又一个声音响起，一位青衣少年跟在最后出来。
原来是空桑谷中师兄弟，扶桑、锦溪、明渊到了。
紧接着重耳、赵衰、狐偃等也跨进房来，赵衰微笑道：“霄弟曾向我提起他的师妹锦溪姑娘心灵手巧，厨艺冠绝。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便是伊尹再世也当自叹不如的。”
“这顿饭让我想起了空桑谷中的日子，这是我出谷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师父他还好吗？”云霄看向扶桑师兄。
“师父老人家很好。”扶桑回答。
“师兄你不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渊好奇道。
“师兄妹三个一起出门，到了齐国不去找我，先见管师兄，一定是有事情。”
“你看，被他猜中了吧，我就说不能和他猜哑谜。”锦溪噘着嘴坐下：“那云霄师兄你说，我们为什么去找管师兄。”
“不知道。”云霄回答得很干脆：“不过我想知道你们三个有没有给自己谋个什么职位。”
扶桑、锦溪、明渊三人对望一眼，都摇头道：“没有。”
“那为什么要给我揽活干？”
“师父的意思。”这回三人也是异口同声。
“师父？他为何要让我辅佐昭公子？”
“也不一定是要辅佐昭公子，是要你在齐国入仕。”
锦溪没头没脑的话让云霄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去把门关上。”扶桑吩咐明渊，又对云霄道：“师弟还记得你在黑石岭中，杀的飞廉兽吗？”
“记得，飞廉兽怎么了？”
“飞廉兽，和上古九黎族族长蚩尤有关，你知道？”
“知道，可是这和我在齐国有什么关系？刚才我去见管师兄，他也没有说起这件事情啊。”云霄更疑惑了，他突然觉得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了。
“终于有云霄师兄不知道的事情了吧。管师兄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锦溪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嘴。
“上古轩辕氏黄帝时期，炎帝部落里的附属部落九黎族在蚩尤的带领下迅速发展起来，他们开矿冶炼铜铁，制造刀戟弓弩等各种兵器、操练军队、驯服异兽，与黄帝争天，想获得华胥族的领导权。轩辕氏黄帝联合中原各部落与蚩尤率领的九黎族等部落在涿鹿展开大战。那一场战争打得很激烈，最后把整个大地的部落都卷了进来。
蚩尤率领的九黎族，个个骁勇善战，他有八十一个兄弟，人首兽身，铜头铁额，能吞吐沙石，凶猛无比，他驯化异兽鸷鸟、相柳蛇、飞廉兽等异兽，布下风雨大雾沙石阵，黄帝部落节节败退。后来黄帝请来青要山女神、鬼魃、应龙、火畜，造出指南车、夔牛大鼓，破了蚩尤的沙石阵，斩了蚩尤的头，将他的头和身子分别抛在很远的地方。据说他的头落地后化成了一种饕餮怪兽，锁他的铁链变成了一片红枫林，头就埋在那里。自那一战后，九黎族剩下的人就此隐入南方，在瘴气丛生的山林中生活，再也没有进入过中原，也很少听到他们族人的消息。”扶桑也讲起了上古那一段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历史。
“这个故事我听子余哥说起过，我们在黑石岭中杀掉的飞廉兽曾是九黎族蚩尤的部下，但那都是两千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认为和现在有多大的关系。”云霄说着，突然道：“飞廉兽，我刚到齐国没多久，你们是如何得知我们杀的飞廉兽？还这么快赶了过来？这件事情除了我和子余哥，没有人知道，我也还没有来得及鸿雁传书回空桑谷。”
“和你们一起陂摔下黑石岭的，还有刺客陂鞮。”
“陂鞮？”
“是的，这个陂鞮回到晋国，拿了一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月光杯献给晋候（惠公），对晋候说是他杀了黑石岭还元洞中的上古飞廉兽得到的。这件事情引起了师父的注意，师父当然知道，传说上古飞廉兽全身是毒，凶猛无比，不是区区寺人陂鞮可以杀死的。同时，他从裘公子那里得知，你和赵公子（衰）在黑石崖时为了保护重耳，和鞁鞮一起掉下了黑石岭，后来又平安出来，去了邢国。于是他猜到杀飞廉兽的肯定不可能是陂鞮，而是云霄师弟你和赵公子。”
“裘公子？他认识师父？”
“当然，师父年轻时周游列国，认识了裘公子的父亲，也和裘公子有联系——这个我们以后再说——你真该一出黑石岭就给我们传信，你知不知道，你失踪的这些天里，我们大家有多担心你？”扶桑责备云霄道：“师父肯定陂鞮在说谎，来不及传信给你，便派我们师兄妹三人前来助你，而现在，我们也确实知道是你杀了飞廉兽，适才赵大人已向我们说起。”扶桑说完，向赵衰点点头，赵衰也向扶桑点点头。
“助我？”云霄更纳闷了，但他还是很诚恳地道歉：“我们一出谷就遇上邢国遭袭，便把这件事给忘了，这的确是小弟的不对。”
“这还差不多，看在你到了齐国后还知道传信回空桑谷的份上，就饶过你了。”扶桑满意道：“师弟，难道你还不知道吗？飞廉兽是蚩尤的坐骑，蚩尤战败被应龙斩头，九黎族余部就将它藏进深山，不让它出现，因为九黎族后人知道，它一定会死在应龙或者他后代的手上。”
“应龙和他的后代？”云霄豁然站起，危崖上，鸩鸟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你当然是应龙的后代，否则还能有谁杀得了飞廉兽？”
“是的，云霄师弟，你是应龙的后代，而且这个血统不是来自于你的父亲，而是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不了解，母亲从来没有给我提起过。”云霄有些茫然了，他没有想到一次坠崖引出的，竟然是他未知的身世之谜。
“她当然没有提起，也不会提起，因为这个身份一旦泄露，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扶桑继续道。
“杀身之祸？为什么？”
“传说蚩尤死后，战败的九黎族余部，一部分隐入南方，还有一部分留在了中原大地，伺机而动，想要恢复他们在中原的统治地位。中间有几次他们都差点成功了，比如黄帝以后的颛顼帝时期，共工带九黎族发动叛乱，触倒不周山；舜帝时丹朱联合三苗九黎余部发动叛乱，失败后投南海而死，这些活动中都有九黎族余部的身影。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停止过想要重回中原的决心。
应龙，是海神家族和鹰族联姻的后代，他在涿鹿之战中助黄帝打败蚩尤后便一直留在华胥族，后来又助大禹治水，耗尽心力而死。九黎族巫咸流亡至应龙墓前，取龟甲占卜，得到提示，九黎族人真正的命运与飞廉息息相关，飞廉在，九黎族将有机会重新崛起，但若飞廉兽死，九黎族后人将彻底失去重回中原的机会。所以，保护飞廉兽，是九黎后人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但占卜中也提到，要小心应龙的后代。至于为什么要小心，九黎族后人是这样认为的：应龙杀了蚩尤，那他的后代也一定会把九黎族人重回中原的路给断掉。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寻找应龙一族的后代，想杀掉他们以改变命运。大禹得知这个预言，将应龙后代身份隐匿起来分散各处，让九黎族人无法找到。
九黎族也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秘密，希望有一天可以借飞廉兽之力重回中原。但现在，在九黎族人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飞廉兽被杀死了。九黎族余部们知道这个消息，立马想起两千年前巫咸的那个占卜，他们认为，预言竟然被应验了，那他们就要千方百计地找出应龙的后代，杀掉他，或者另有所用。现在你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了吧？”
“这些我完全不知道，都过了两千年了，九黎族还有这么大的企图心吗？一个占卜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吧？他们的人在哪里？”云霄摇摇头表示狐疑：“师兄，让我入仕齐国也是师父的意思？管师兄知道此事吗？”他没想到自己单纯地为了护重耳而出谷，却无意中卷入更大的漩涡，现在看来，他比重耳的处境更危险，那他该怎么办？
“他知道，他还怀疑齐候身边有九黎后人，因此他并没有告诉齐候，而是把你安排在昭公子身边。而且即使没有这件事，他也会如此决定，毕竟以现在的局势，公子昭想要夺得齐候位，并不容易。更何况你我都不希望管师兄一手创下的基业就那样毁在易牙、竖刁那群宵小手上吧？”扶桑站起来踱了几步道：“霄师弟还记得我们在空桑谷时，师父曾经打过的一个比喻？”
“比喻？”
“猎人打猎，猎老虎容易还是猎兔子容易。”
“这还用说嘛，当然是兔子容易。”锦溪插嘴道：“你看云霄师兄都难过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心打哑谜。”
“我知道，我现在就是那个猎物。”云霄开始有些回过神来。
“这个比喻或许不是很恰当，但霄师弟你现在，必须要把自己‘装扮’起来。”
“‘装扮’起来、入仕齐国，这个方法倒是不错。这样的话，假如有人要杀我，事先会多方权衡，然后再考虑是否需要下手，毕竟杀一个齐国上大夫比杀一个无名小卒要困难得多了。”云霄虽然明白，但也十分无奈：“只是如今管师兄病危，齐候身边又有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三人，而世子昭宫中无人，势单力孤，履君之位实在是难上加难，他能否在这场夺君之战中胜出，我并不能保证。管师兄实在不该对我抱此指望。”
“我在明敌在暗，目前如此安排是最好的办法，管师兄能当着齐候的面把世子昭托付给你，自然有他的考虑，”扶桑知道云霄这番话，并非是不肯，也不是无能，而是出自对世情的感叹。只是此时“箭一发而牵动全身”，他们大家都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齐候在葵丘之会中曾把世子昭托付给宋（襄）公，事若急时，入宋求助也未必不是个好办法。”
“好吧，也许昭公子到了最后，只能求助于宋（襄）公了。”云霄渐渐从迷乱中走出来：“那我和子余哥（赵衰）杀飞廉兽的事情除了裘公子和在座各位，都还有谁知道？或者我还未在明？”
扶桑赞许地看着云霄：“对，你和赵衰并没有对人提起过你们在黑石岭的经历，而陂鞮拿了那套羊脂白玉月光杯和青铜令牌，已经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他那里去了，接下来九黎余部的人会想办法去确认这件事情。但一来隐藏在中原的九黎族人身份不明、行动不便，不好明目张胆地去打听消息；二来陂鞮身在深宫，又在晋候（惠公）身边当值，想要从他嘴里得到确切的消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一动起来，我们就好防御了，但既然飞廉兽是我杀的，若是九黎余部找来，就让他们来找我吧，不能让子余哥陷入险境。”云霄顿了一顿：“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这一回，明渊、锦溪都彻底佩服云霄了：他总是能一语切中要点。
“做好你的。管师兄这一生为齐，呕心沥血，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实属不易。我日间诊他脉象，寸脉虚浮，尺脉遥不可及，虽有参汤续命，但去势已定，又岂可挽回？只在明日夜间罢。”扶桑习医多年，医术精湛，深谙望、闻、问、切之理，经他诊过的病症，没有言不中的，只见他继续精准地分析齐桓公病症：“而齐候平日里嗜食肥甘厚腻，耽于享乐，久失调养，内里空虚，其两颊虚火上浮，外实内虚，若是敛了心神好好调养便罢，一旦遇风邪侵体，便是不起之症，到那时齐国必乱。有你在，或许能控制一二，也算是和管师兄同门一场的情谊。”云霄听扶桑这般说，想起管仲那饱含深意的的眼神，知道这位齐国名臣去日无多，不禁神伤不已。
众人沉默半响，扶桑突然又道：“云霄师弟母亲族中，可还有什么人？”
“我姨母嫁给天子，现在洛邑，不过我曾听母亲说起过，她和姨母并不是亲姐妹，而是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还有，关于应龙，师兄还了解多少？”
“如此便要费些周折，而应龙，由于历史太过久远，有一些事情师父也不是很了解。如此，我和锦溪明日便去洛邑，看能否打探些消息，明渊你留下帮助云霄师弟。”
“我们才刚到就要走啊？”锦溪有些不舍：“我还没有好好逛逛临淄城呢。”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扶桑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不行，我要跟你去，等下次回来再好好逛好了。”锦溪不吃他那一套，又忍不住问云霄：“云霄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去见过管师兄的？”
“你把给管师兄熬的参汤照样给我来一份我就告诉你。”
“哼，我就知道你是在看到参汤以后才猜到我们来了的。不过我们带的好参已经给管师兄熬药用完了，你想要也没有，等下次吧。”锦溪脸上又现出调皮的神情：“对了还有，刚才送你回来的车夫现在归你使用了，不要拒绝哦，这可是管师兄的意思。”锦溪说完便蹦跳着和扶桑一道出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