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面对改革的浪潮，聘任了原来的车间主任陈代荣当厂长。大量积压的产品开始考验陈代荣的水平。有人说陈代荣也不过在垂死挣扎。厂里张榜招聘推销员。
元人报名。
相淑仪在沉默了两天之后，忽然天天转商场逛市场。吕长天不悦：那能看饱肚子你就天天去看。”
一周过去，相淑仪对吕长天说：我们厂里张榜招聘推销员。”吕长天没有在意，相淑仪说：我想揭榜。”
吕长天蓦然回首。
吕长天说：“仿你、想报名？仿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吕的能力。你以为推销员那么好当？弄不好连自己都赔进去。”
吕长天说：不干。没事干了在家呆着。”
相淑仪当然知道推销员不好干。厂里以前的推销员现在都不干了，老一点的宁可回家抱孙子，责壮骨干也宁可闲在厂里天天打牌也不去跑。回扣大战在各地打的人仰马翻，那还是有点名气的厂家才能被人看得主，而他们厂没有名气，他们一向靠国家谋生。可国家正在改革，他们厂在改革中站‘不住脚跟，再不想办法打开销路，就会被市场经济淘汰出局。
可是厂里没人报名，没人去做推销员。厂里的人互相观望，有背景的已纷纷跳槽，没路子的也在各显神通。
相淑仪没有背景，也没有足够的金钱去找路子，可她是人，她要生活。”我在家闲着，那些债务咋办？你一个人还到几时？那点工资每个月至多够花。我们拿什么来还钱？六千多块的欠债…”
吕长天勃然变色说“我说不干就不干！”
“可我们给孩子看病借了那么多钱。”
他们有钱。”
“就算他们有钱也是他们的，我们是借钱。你怎么就不明白？”相淑仪有些生气，现在跟吕长天说话，她感到越来越费事，他好像总是搞拧她的意思，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重重地说“是借钱。”
吕长天把眼睛转向她，问“你给他们打了欠条？”
“没有。”
“那不就得了？他没欠条还想来要账？“吕长天慢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道，“黄世仁收租也要拿着地契呢。”
“你一一“相淑仪气得站起来，“你儿子在医院要不是他们来交钱，我拿什么给他治病？你拿来的那三十块钱？是不是？住了一个月的医院三十块钱就够了？你以为别人的钱那么好挣，那你也挣来看看？”
“啪“的一声，茶杯砸了过来，从相淑仪的耳边冲过去砸在墙上，碎了。
“老子再挣不来也比你挣得多。你一天干啥呢？你吃老子的花老子的还说老子挣不来钱…“相淑仪看着暴怒的吕长天，心中又痛又悔。当初找他，不是图他长相，不是图他职业，更不是他的人品、家世有多好，而是因为在她心中，吕长天是个艺术家。她从上中学起就痴爱文学，一直也做着文学的梦，虽然没有正经八百地发过什么作品，但这毕竟是她心底挚爱的东西。她让大哥帮她联系到文联上班，不就是为了圆一个梦么？大哥想方设法，动员了所有的关系、路子，总算功德园满，帮她跑成了。她却被分到这个城市来，眼见得心底的梦想就要幻化而去，她又怎能甘心？
万般无奈之下，她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到别人身上，她为此选择了吕长天。仅仅因为吕长天写了几首爱情诗献给她，并且他还会画画。在她心中，这就是一个艺术家了，艺术是无价的。吕长天就这样在她心中扎根了。她那时想，自己实现不了的心愿，如果被自己身边的人实现了，那也是一件快事。她为此快乐，也为此自豪，并以自己的终身相托！
可现在，吕长天竟然对她说这样的话。
这就是她心目中的艺术家！
这是怎样的艺术家啊？
为了艺术，她不顾一切地奔向吕长天，以为吕长天会带领着她奔向光明，奔向浪漫的原野，奔向历史的长河，并在那儿留下他的足迹、他的名声、他的荣耀。可是她万万想不到。
吕长天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艺术家在哪里啊？
相淑仪泪涌眼眶，梦碎心底。
没有了自己衷爱的艺术家的梦想和追求，做什么事，过什么样的人生，又有什么要紧呢？
擦干了眼泪，相淑仪去厂里报名。相淑仪没有挽救厂子的想法。相淑仪只想救自己，只想把自己从那已破碎的梦想中拯救出来，从那重重的欠债中拯救出来。人活着总得有个原则，梦想碎裂一地，是因为自己的认识有误，可朋友还是好的。朋友们在她那样困难时帮了她，她不能昧着良心过日子。
“他没欠条还想来要账？”那是吕长天的想法，她做不到。韩素瑶和王坤要是向她要欠条，也不会那样慷慨解囊了。
借的就是借的，自古以来有借就有还。相淑仪想活得轻松一点，但那笔欠债像一座大山，她觉得她快支持不住了，可儿子还那么小。相淑仪咬着牙支撑着每一天。
吕长天知道了，说：你疯了。”
吕长天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吕长天说：你以为你是谁？”
吕长天说：现在神仙都无力回天，你以为你能力挽狂澜？”
但吕长天没能改变相淑仪的决定。吕长天要她一起回家。相淑仪知道他的意思，相淑仪不回。吕长天把大姐搬来。
当了名作家夫人的大姐吕长虹说：我们家不能干这种职业，你没钱我给你都行。你说你想要多少？”
吕长天伸出一把手对相淑仪示意，相淑仪视而不见。儿予住院的时候她那么艰难，终于和吕长天去向大姐开口借钱，大姐也不过才借给她两百块钱。相淑仪说：谢你好意，我不要。”
郑板桥临终前留给儿子的遗言是留自己汗，吃自己饭。
相淑仪知道这句话。
大姐说“现在这个社会，你一个女人去干推销？你就不怕别人怎么想？”
吕长虹说“我不想让人低看你，也不想因为你的缘故而让别人低看了我们吕家。”
大姐说：别把自己估量得那么高，女强人并不真像报纸上说的那么好当。”
大姐说：就算你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个社会也不会给你机会。”
大姐吕长虹最后说：你好好想想，慢慢你就会明白钱在这个世界所占的地位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重要。”
临走的时候大姐吕长虹又对相淑仪说：有钱也不是一件好事。”
相淑仪笑。送走大姐之后，她又觉得心酸。她觉得这世界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内心的想法。
她也示想干推销这种职业她更不想去做什么女强人。
女推销和女强人对她来讲都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她也不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身上的那座山她必须尽快搬掉，否则她无法面对自己。
拆了西墙补东墙，能解决最终的问题么？大姐就算给她钱，但那是大姐的，不是她的，她真能心安理得白拿别人的钱么？她不能。
吕长天怨她：大姐好不容易松了口要给你钱，你多要点难道不行？反正她钱多得是，偏假模假样装什么清高？不耍。不要白不要。你打肿脸充胖子，有谁认可你的尊严？你尊严了就能不食人间烟火？就能吃饭不要钱就为了你自己一时的尊严，害得家里没钱花。真是自私！”
“她不给我，要是给我，给多少我拿多少，能多要点当然更好。”
相淑仪没有说话，心里一片悲哀。吕长天现在的说话她越来越昕不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是如何看上这么一个人的？不但市井得厉害，而且有点……无赖，对，纯粹是个元赖。
她退一万步想，也没办法把吕长天与艺术家之间画上等号。
她懒得与他说话。
相淑仪想，她真的能干推销么？要是连一件产品也订购不出去，她还能回来见厂里的人和吕长天的家庭么？
厂长陈代荣知道有人报名的消息立即赶来，可看到竟是一个女子时，厂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厂长说：小相你是怎么想的？你能不能谈谈你的想法？”
相淑仪说：我借了厂里的钱我想尽快还清。”
厂长很失望。但厂长仍然问她：你还有其他的想法吗？
比如你打算怎样干？从哪儿着手？如何打开销路？”厂长眼见相淑仪一路把头摇下来，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相淑仪也没有接下去。厂长的启发没有见效。可厂长还是不死心，“你以前干过推销吗？”
“没有。”
“那你学的是营销吗？”
“不是。”
“市场管理？”
“我学的是工艺美术设计。”
“那你打算从哪儿开始呢？”
“不知道。”
“签过合约吗？”
“没有。”
“那二一谈判的技巧学过吗？”
“没有。”
随着厂长的问话，相淑仪的头越来越低，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心里忍不住地埋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敢跑来报名，这不是自找难堪么？
厂长的心里也有些恼火。就这样一个小女子，一问三不知，啥也不知道，还能去跑推销？这不扯淡吗？可厂长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小相你先回去，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相淑仪回到家，租来的小房间里坐着极少来家的三弟长青和在宾馆上班的小姑长云。本来长天在家里一直被称做大哥，但自从嫁出去的大女儿长虹成了名作家夫人以后，婆母就要家人把大哥的称呼改成二哥。在县政府做秘书的长青也就只好顺延第三。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本来是不做数的，但这个女子在报纸和电视上频频露面，当妈的心里颇为欢喜，逢人就说我家大女儿怎样怎样。大姐的位置自然就这样巩固下来。
相淑仪看着吕长天。她不明白日长天拉出这么多人来干什么？她只是想去推销服装而已，值得吕长天如此兴师动众么？何况自家的事，他为什么总要把每一件事都拿去让他家里通过？有这个必要么？
三弟长青说这个侃那个，最后才切人正题，轻慢地说：
“算了，推销有什么好干？待我得空了给你换个单位。”见她没有吭声，长青又说：你别这么着急嘛，凡事都要慢慢来，要等机会嘛。”
长云说：推销很能赚钱的，三哥你为什么不让二嫂干？“长青说：那是采购。”
长云说“现在的人谁不是推销和采购一起干“长青就瞪一眼长云，说：你懂什么！”
长青没怎么劝说相淑仪。只是开会一样，随便坐？坐，就和长云一起走了。吕长天说：长青答应给你换工作，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相淑仪说：我本来就放心得很。”
吕长天笑：就是嘛，我就知道你并不是真想去干什么推销。”
吕长天说：可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相淑仪就目瞪口呆。她真不明白吕长天怎么会变成这样，把人想像得那么复杂，那么有心机。她从来都是个简单的人，上学时班里同学还说她是透明的，啥也藏不住。上了班，她自认为也没多少变化，可是跟她朝夕相处的吕长天竟然这样想她，吕长天真是抬举她啊。
也许，吕长天从来也没想着要真正了解她？
他们，算不算得上是同床异梦呢？
说实话，相淑仪从来也没指望过吕家的任何人给她调动工作。流自己汗，吃自己饭，才是她心中想要的，何况吕家的情分相淑仪自认欠不起。相淑仪心里就一片悲凉，悲凉让她觉得什么话都成为多余。
厂长又等了整整一星期，希望再有个人报名。可张榜的时间已经过了半月，相淑仪是惟一想吃螃蟹的人。
死马当做活马医厂里无可奈何地认可，但厂里给她的条件十分苛刻，活动经费一月三百，但没有工资，想拿钱就多销产品，给8%的提成，有业绩就有工资，没业绩就什么也没有。那三百块钱经费也只发三个月，以后就全靠提成。
厂里的人就说，谁也不会去干这种傻事。没有人相信相淑仪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可相淑仪让众人出乎意料。厂里就有人来对吕长天说：你们家小相这一阵子发什么神经啊？
你怎么也不劝劝她。”
等吕长天弄明白相淑仪到底还是与厂里签了推销合约之后，不由暴跳如雷。”你怎么这样死性？长青答应给你换工作了，你还要怎样？你想把我往死路上推？相淑仪不说话。相淑仪只是简单地收拾行装，连夜启程。
相淑仪的决心并不如她想像的那么大，而现在她已经签了合约，她别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相淑仪不想被人动摇罕心。
吕长天送她到站台仍然不停歇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女人！？”
相淑仪就这样启程，开始了艰难的女推销员的工作。
想干的事其实很多，但从哪一步开始，才是相淑仪真正头疼的地方。相淑仪学的是工艺美术设计很女性的专业，她学得不能说不好，但是生活的压力使她选择了推销。推销在她的生活中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她现在已站在了这个领域的外面，门在哪里，她看不到。‘来之前她问过厂里曾经干过推销这行的几个人，他们都是男性，她一个个去问。他们笑：还真没看出来，小相你不简单嘛。”可是说到推销，就开始扯皮，“不是我不想给你说，而是这行道确实没什么定式，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只能慢慢摸索。”
那怎么开头呢？”相淑仪问。
“那要看你的能力7。看你能不能把对方吊住。”
“怎么吊住呢？”
“没个准儿。有时候要送，有时候一顿吃喝就能解决问题。有那胃口大的，免不了还要给点回扣。这就要看你碰上的是哪种人。人把不准，钱也是白花。还有个火候问题，吃喝送都要恰到时候，早了晚了都不解决问题。”
相淑仪昕得云山雾罩，这太笼统了，就问：还有么？”
他们开始沉默。后来说：也就这些了。小相，我看你还是真干的好回家好好过日子。这行道不是女人能干的。”
他们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劝她不要干。她无话可说。干推销本就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天下哪个女人不想轻轻松松过日子？哪个女人不想与自己的孩子朝夕相处？哪个女人不想与老公浓情蜜意，卿卿我我？哪个女人不恋家？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去跑四方？自己的工作已经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谁还愿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没有办法。吕长天的言语间时常流露出来的那种意思令相淑仪心痛你干多少也是应该的，你根本就不能与我相比，我就是睡着也还有工资。你呢？你不是天天干着吗？可是你才拿回来多少钱？
事实上相淑仪确实天天在上班，可是她拿不回多少钱来。厂里的职工那么多，大家都这样过，也不是她相淑仪一个人这样。可是具体到她家，她自知对家里的贡献太小，因为婆母对一个人的评价标准似乎是谁拿回来的钱多，谁就有功，谁的权大，谁就有理。而她相淑仪，既拿不回来大把的钱，又没有当官的父亲可以倚靠，更没有机会选择生在一个权高势重的人家，她就只能包揽所有的家务。婆母心里也认定她就应该包揽所有的家务。
好在包揽家务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她没想到包揽家务的结果竟会培养了吕长天的优越感。随着这优越感的滋生，长天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为孩子偶尔地尿床或哭泣，为找不到他的裤带或袜子，甚至为一两句话，也会暴跳如雷，摔门踢凳子。连不到两岁的儿子阳阳，也会在他不许哭的恫吓中把稚嫩的哭声止在嗓眼。而这所有的切只是因为她不能领回全额的工资。
给予相淑仪的委屈，她能忍受。可是眼看着那么小的孩子也跟着她受屈，不能舒展自如地活着，她却不能忍受。孩子是无辜的，要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那他长大会是个什么样子？相淑仪不敢想像，也不能想像。
自己的一生已成定局，但儿子的道路才刚刚开始，她没有理由使阳阳受委屈。
带他到这个世界，就要对他负责。因为他不仅属于父母，还属于社会，而且更倾向于社会。父母的天空只能满足童年的儿子，待他长大之后，势必要在广阔的世界里邀游，当他面对社会，看到别人纵横驰骋，自己却无力进击，一步步退到最初的起点之时，他还会有活着的欲望吗？
给他生命，就要给他完整的人性和生存的力量，这才是身为父母的职责。可是吕长天好像从来也不这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