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已忘前生事，何言来世守故人？”
原本冥王冥夜是确信这句话的，前生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又何来来世再见之说呢？所以来生什么的，只要重新开始就好了，还惦记着前生那些破事干什么。
可如今惦记着前生的却是冥王冥夜。冥王没有前生，他能称之为前生的，是从忘川水中孕育出来，去人间历练，到回冥府继承冥王的这段时间。
他和桑青之间，原本也可以当做从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从新开始，可偏偏横着一段让谁都耿耿于怀的前世。
一个是忘了，却总想记起来；一个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
中元节赵落英的事刚刚过去，因是和桑青从前有着亲密关系的人，引得他对自己的前生更加好奇。冥夜想要当个无事人也无法，他迟早会知道的，迟早会记起来，迟早会离开他。
原本总把桑青拴在身边看的很紧的冥夜忽然间泄了气，或许终究是不能永久的这样下去。思索千万，去投胎也好，去人间飘荡也好，只要他平安无事，他也就不在禁锢他了。
偌大的殿中只有冥夜一个人坐在中间的高椅上，阴森的鬼火摇晃着。
桑青不在，冥夜的脸上仿佛裂如红莲地狱中的亘古寒冰。
小鬼们一个都不敢靠近，从前还觉得这一任冥王殿下挺温柔，却从没见过这样冷峻恐怖的冥王。
桑青独自站在长安偏辟地的石桥上，望着桥下一潭黑色的水，这是之前落英存在了三百年的水。
黑白无常躲避在暗处，得了冥王的指令保护小鬼桑青。
桑青望着水面，想起黑色的长发和红色的薄纱，试图能想起点从前的记忆。
从前的事，他只从三生石给他的幻象中看到了三人在一起生活的画面，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那一潭黑色的似水里面还有怨念未除，那是落英害过的人留下的，他们还未从水下的深渊里被救赎上来，又或着，在阴暗的怨念中游荡得久了，早已被这一潭水同化，忘记了自己是谁。
黑色的潭水中还存在这一丝不一样的气味，一种隐隐约约忽隐忽现的感觉，桑青觉得奇怪，凝神捕捉那一丝的不寻常。
死亡和腐朽。刚触到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整个意识，动弹不得，只有在这黑暗虚无里越陷越深，耳边仿佛有着千万只厉鬼的号叫，千万只双手抓着他的身躯往下拖拽。尽管魂魄已经冰凉，但接触到时却如冻结一般。
越陷越深，沉浸在那死亡和腐朽中。
一道金光从眼前飞来。及时抓回了桑青逐渐涣散的意识。但没来得及躲开，被打倒在地。
想要爬起来时，一把铮亮的剑指着他的喉咙。
桑青抬头，那人一身玄色道袍。哦，原来是个捉鬼的道士。
桑青第一个想到会来救自己的人是冥夜。但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是个鬼魂，游荡了这么久不去投胎，被捉去也是活该，又怎么劳烦冥王殿下来救自己。
目光低敛，就在他认了命，打算跟着那道长走的时候眼前的剑又移开了方向。
“不是你杀的？”
“嗯？”桑青抬起眼眸，认真的打量起那个道士来，高冠束发，剑眉深眸，长得倒是不错，和冥夜有的一比。可冥夜一看就不是人，他的皮肤没有毛孔，浑身透着冷气。眼前的可是一个大活人，和桑青印象里仙风道骨的道士又不同，他身上仿佛有着一股人间的烟火气，可那烟火气又被封禁在了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
桑青的脑中划过一个身影，似乎从前也见过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沉默寡言，冷酷无情。只是一闪而过，那去想，就什么也没有了，反而让他觉得那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水下的那些孤魂，不是你杀的。”道士陈言。他收回剑，捏了一道符，写了朱砂的黄色符纸在他手上烧了起来。松手，符纸在半空中一边下落一边燃烧，最终在落入水里之前全部变成了灰烬。
桑青从地上爬起来，摇晃了两下。衣袍下干枯烧焦的骨头被道士看见，道士晋玄的眼眸闪了闪，生前也一定受过不少苦。
桑青转过身飘荡着准备离开。
黑夜中一团蓝色的火焰从远处及近，擦着桑青的身侧往他后面的人打去。
狐火。桑青第一反应。
玄袍道士往后一退，狐火落在桥中央，成了一道屏障，隔绝着桑青和道士。
白色身影闪现在了桑青身边，抓起他衣袍下的手就跑。可抓着手的时候那人还是停顿了一下，这枯瘦的手指，仿佛只有骨头，顿时心里一阵内疚。
狐妖和孤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晋玄才注意到挂在腰间的琉璃瓶子里，半截狐狸的尾巴在颤动。刚才由于突发事件，让他一时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是追踪一个月前被他砍下半截尾巴的九尾妖狐，妖狐害了人，他要为民除害。
晋玄一边御剑飞起，一边随手捏了一道符，食指和中指夹着拿到朱砂写的符，嘴上念了几句，燃起的符飘到狐火上空，灰烬落下来的时候变成雨露，熄灭了普通雨水灭不了的蓝色火焰。
黑白无常悄无声息的隐退。
冥府，冥王殿前，黑白无常相互推脱着谁进去。冥王冥夜的脸色那么臭，谁都不敢先进去。
“你先进。”
“你先进！”
“你前脚跨进去，我后脚立马跟进来。”
“不不，你先进去，我跟着你进。”
鬼王路过，势不两立的人，嘲讽道：“哟，同个鼻孔出气的黑白无常居然还为这么点小事争吵不休，呵……”
黑白无常咬牙，一跺脚，两人同时迈了进去。
“禀告吾主冥王殿下，桑青在人间遇到了个修仙道士，现被狐妖黎镜救走，但道士紧追不舍。”
门口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黑白无常心道，这下糟了，鬼王一定偷听到了，他要是先把桑青带回来，说不定就出事了。
冥夜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桑青不在身边的时间里，脑袋都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听到什么都要思考老半天，仿佛需要重新组装那些词句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忽然间，他从高椅上跳起来：“你说什么！”
黎镜带着桑青逃跑，可还是被那玄衣道士追上了。
“妖狐，还不束手就擒！”
黎镜和桑青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被禁锢住动弹不了，脚下是一个金色发光的符文。
黎镜恼怒，九条尾巴一起长出来的时候禁锢被他破坏了，桑青也被震了开去，脆弱单薄的身躯眼看就要撞向坚固的石头，白色的身影飞快的闪了过来接住他。
和平时见到的不一样，妖娆美艳的脸上此刻凶狠的神情多了一些，这是战斗时候的黎镜，和平日花丛间嬉皮笑脸搔首弄姿的当然不一样。
黎镜没有立马冲上去，挡在桑青前面讨价还价：“道长，我们都是好妖好鬼，没犯过什么事，你干嘛和我们过不去呢！”
晋玄已经落地，长剑握在手上，一步一步向前：“好妖？你谋害过一条人命，还拐走了一个人，至今下落不明。”
“我可没有害过人啊，道长你冤枉我。”想到身后的桑青，黎镜又改了口，“嗯，那又怎么样？”
晋玄看看狐妖身后的桑青：“那介孤魂倒是什么杀气没有怨念。”
黎镜一摆手，收回九条尾巴：“那好，道长，你放他走。”
晋玄并没有顾黎镜身后的桑青，长剑直指黎镜：“狐狸就是狡猾，你可没有陈诺你会如何。”
黎镜见自己的预谋被识破，又展开了九尾，狐火刚刚翻滚在手心里，剑光就从耳侧掠过。
“道长你也好狡猾，无辜魂魄何必连累，你先放他走我们再打，你这样会误伤他的。”
可晋玄并未在意他说的话，一剑一剑连续不断地刺过来，剑剑精准。
黎镜从未像这样被压制，一团一团的狐火扔出去，却从未打中过。倒是自己，虽躲闪得及时，但还是擦破了两道血口。
桑青无论如何都不会自己先跑，更何况是现在黎镜完全败于下风的情况下。
“真是傻，和从前一样。”黎镜低声骂道。
一道金光不偏不倚往桑青的方向去，他躲闪不及。黎镜瞪大了双眼往桑青跑去，背后一热，别贴上了一张禁锢的符文，动弹不得。
“桑青！”
白衣小鬼那少的可怜的魂力只能够用来变成一个白面公子，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会。
桑青的面前出现一个黑影，替他挡开了那一剑。
并不是期待的黑色袍子。
鬼王说：“好歹也是我冥府的人，岂容一个凡人收了去？”
桑青笑：“鬼王大人不是最希望我死吗？”心里有些失落，不知是怎么了，冥王殿下似乎不再理睬他了，放他出冥府，不管不顾。
是啊，毕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冥王殿下。而他桑青，不过是一介孤魂野鬼。
“你要是真死了，冥王殿下一定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鬼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给了桑青安全感，可他明明只能压制小鬼，在黎镜手下就过不了十招，更何况在眼前这个法力强大的玄衣道长面前。
晋玄并未顾及那便的小鬼，站在狐妖黎镜面前，玄色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一柄长剑指向了黎镜。
“只要你把人交出来，且诚心悔改，我不会为难你。”
“什么人？什么悔改？”黎镜听的一脸茫然。
剑架在了黎镜的脖子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道长是认真的。
桑青袖子下的枯手握紧了。
黎镜干脆收起尾巴，他确信这道长没找到人不会杀他。也确信，他比表面看上去，更加得心慈手软。
“道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九尾妖狐，我这里的半截狐狸尾巴只要一接近你就发热颤动，这就是证据。”
黎镜看去，确实，那个和衣衫颜色一样的琉璃瓶里装着的狐狸尾巴似乎认亲一般的振动。
难不成，是黎陌？
黎镜的心里忽然明了，这道长把他当成了黎陌。黎陌拐走了王员外家长子，他们家的穷亲戚莫容也确实是因他的狐火焚林而死。
这样想的话，似乎一切都连贯了起来。可是现在黎陌在什么地方，被砍了半截尾巴，会不会想不开？
“道长，你要是杀的我的话，那人不就找不到了吗？”
晋玄眼眸动了动，收回了剑。
“呵……”笑声带着魅惑，果然是自诩世间最美的狐妖黎镜，“这就对了嘛。来，道长，你给我松绑，我带你去找呀。”
“废话少说。”剑又重新架在了黎镜的脖子上。
桑青暗暗紧张着。
“放了他吧，不是他。”一个声音夜色里传出来，伴随着黑色袍子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他果然还是来了。桑青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来了就好像什么事都能安然解决。
晋玄犹豫，带着彼岸花而来，黑白无常跟在左右，他是……
“我是谁你也应该猜到了，放了他吧。和他无关。”冥夜说。
黎镜从未觉得现在出现的人是如此英俊潇洒。和随后他又收回刚刚的想法。
“他的罪孽是在三百年前，早已经还清了。”
晋玄收回剑，冥王殿下给的压迫感无可忽略。
“害人的是他的弟弟黎陌。被害之人有一半原因是他自己，况且他也早已经原谅他，你也不必再追究。被带走之人也是心甘情愿。”
启明星亮起，破晓将至。桑青微微上扬了嘴角，他从未这样大义凛然，气宇不凡。
“只听信王家一面之词，晋玄道长，你是否也该反省？”
晋玄紧紧握着剑，不做声响。
“道长不说话，我当是默认了。后面的两个我带走了，那只狐狸……”
“多谢冥王殿下提醒，晋玄告辞。”
“那只狐狸任凭处置”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晋玄似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御剑闪过。
冥王冥夜盯着那只还被贴着符咒的狐狸很是无奈，他明明是最讨厌这只狐狸的，但还是帮他说了话。虽然最后还是想卖了他，但也毕竟没说完。
鬼王带着桑青走近。冥夜和黎镜相互瞪着，一个希望另一个帮他摘了符，一个假装不知道就是不愿意摘。
“吾主殿下。”鬼王低头行礼。
“功过相抵。”冥夜扔下一句话，直径朝着桑青走去。
鬼王不明白，什么算是功，什么算是过。
捧起桑青的脸左看右看，一脸担忧，毫不掩饰。确定没有受伤，趁着天亮之前赶回冥府。
走之前，冥夜抬起下巴从动弹不得的黎镜面前走过。看着狐狸咬牙切齿，冥夜心中的阴霾消散。
走过后又退回来：“那个道长……嗯……你家兄长还是一个人吗？”
狐妖黎镜无法回答，也无法点头。
冥夜嘴角一抽，笑得真是前所未有的高兴。身影消失之前终于还是挥了一下手，写了朱砂的符纸被风吹落。
黎镜愤怒地跳起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却久久骂不出一句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