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赢连横、赫连荣城三人灌了一肚子酒,不觉醉意翻涌,居然在饮雪阁里睡着了。
第二日晨光乍现之时,三人方在干渴中醒来,跟小霜要了几碗稀饭,几碟小菜,胡乱喝饱,策马下山。
山路上人马稀少,显得山路也宽阔许多,三匹骏马发足狂奔,很快便到山脚。
赵定方自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在定云、居云、凌云三峰之间往来,向下最远也不过是乘风居,此时见山下景色,倒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不远处有几间茅草房,烟囱里正冒着炊烟。
茅草房前的溪水里站着几个黑影,依稀是三个老人和一个少女,正在弯着腰在水里捞什么东西,日光将他们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色。
无数条深浅不一的溪流从眼前延展开,如一道道透明的丝线与青锋河联结。
远处,晨光之中的青锋河明亮如镜,繁华的羽城隐在淡淡雾霭之中,仿佛一头沉睡的猛兽。
一条大路忽然分作两条,一条向北,通往天府之原,一条向东,去往帝都御天。
三人在岔路口勒住马头,望着远处的羽城,似是等着红日从雾霭中的城墙后面跃出。
四匹骏马披着晨光迎面而来,在三人面前停住。两人身着青色长衫,腰悬长剑,胯下白色骏马,一同向赫连荣城拱手施礼道:“二公子,我二人受老夫人所托,特来接二公子回御天。”
赫连荣城回礼道:“劳烦柳先生、何先生。”
另外两人则是一身铁甲,骑着一色纯黑的战马,腰间悬着长刀。其中一人向赢连横施礼道:“小侯爷,末将梁王麾下后将军尉迟晃,与彭全将军特奉梁王之命,接小侯爷到彤云卫。”
赢连横第一次被人叫小侯爷,迟疑了一下,依然还礼道:“有劳两位将军。”
赢连横有些歉疚对赵定方道:“昨日收到父亲羽书,他命我去梁王麾下历练。父亲他一向忙于军务,我没想到他会有此安排。看来北方我是不能陪你一同去了,保重。”
赢传身在天府原坐镇霖骑第二卫,家小俱在帝都,无暇照顾。庶出的赢连横备受司马氏白眼,将心中怨恨也分了一半到远在天边的父亲身上。他原以为父亲早已对自己不理不睬,不问死活,未料到父亲居然早已为他出山之事做好安排,心中大为感动,对父亲也有了一种莫名的歉意。虽然他很想去讨逆卫,讨伐赤象国以建功立业,此时却不想辜负父亲一番心意。
赢连横欲言又止,赵定方微微点头以示会意。
旁边的赫连荣城亦道:“兄长保重。”
赢连横与赫连荣城皆有人接应,唯独赵定方孤身一人,三人又不同路,二人嘴上虽说珍重,却不忍见赵定方孤身离开,始终不肯前行。
柳、何两位先生和尉迟晃、彭全两位将军如同四尊雕像,一动不动看着赫连荣城和赢连横。
赵定方微微眯缝眼睛,看着不远处溪水中那个窈窕的背影,忽道:“此处春光大好,美景宜人,二位兄弟何必一脸苦色。”
赢连横随赵定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水中的女子,笑道:“如此美景,应当有个美丽的名字,日后提起你我兄弟作别之时也好有个念想。酒痴,若论吟风弄月轻薄女子之能,除了司辰便是你了,不如你去将她名字讨来如何?”
赫连荣城亦附和道:“兄长若是能讨来这位美女的姓名,来日我与赢兄轮番做东,请你喝酒。”
赵定方道:“一言为定!”
话音未落,人已经策马奔至溪水之畔。
赵定方的马蹄声隆隆而至,那些在弯腰在溪水中捞东西的人混若不觉,竟是没有一个人抬起头。
赵定方对着那个窈窕的背影道:“姑娘,叨扰一声。”
那姑娘转过身来,用手臂拨开额前散发,露出一张极丑的脸来。
“公子何事?”
这姑娘身着粗麻布衣服,裁剪毫无章法,但她身量高挑,曲线玲珑,纵使一块麻布披在身上也难掩窈窕身姿。只是那张脸生得极不相称:额头宽大,鼻子扁塌,细眼兔唇,皮肤黝黑。
赵定方乍见之下,心中一惊,竟然忘了要说的话。
丑姑娘又问道:“公子可是要借口水喝,还是想问路?”
她的声音十分特别,语声清脆,语气沉稳,稚嫩又老练,有种别样的动听之处。
赵定方干咳一声道:“我与几个朋友从山上下来,见你们在这河里捞了许久。这条小河清澈无鱼,不知姑娘在捞什么?”
丑姑娘摊开一只手,手心掌粘着一块黑色的苔藓,腥味扑鼻。
丑姑娘扬手道:“羽衣。”
赵定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丑姑娘的话:“羽衣?”
丑姑娘身后一个老者直起身道:“公子既是从山上来,怎会不知羽衣?这羽衣乃是云笈天师轮回转世时留下的至宝。那云笈天师转世前先升天,在天上看好转世的去处,再飞身下来。这羽衣便是云笈天师飞天所穿之物。我们在河里捞的,正是这羽衣上掉下来的羽毛。这羽毛有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食之可以长生不老,卖给羽城里的贵人们,值钱得紧哪。”
赵定方抽了抽鼻子道:“既然是长生不老药,不如自己吃了,为何要卖?”
那丑姑娘哂笑道:“这等穷命,活一万年又有什么好?若是衣食富足,安享几十年又有何坏处?”
赵定方摇头道:“这羽衣腥臭无比,羽城里的贵人如何下咽?”
丑姑娘莞尔道:“公子是聪明人,装什么傻?羽衣是天地间最最圣洁之物,若是污秽不堪,上天怎么会容它一通乱飞?这腥臭可不是羽衣的味道,而是世间种种污秽的味道。谁吃了羽衣,若是闻到腥臭,那便是羽衣勾出了他体内的污秽。吃下的羽衣越是腥臭,勾出来的污秽便越多,人也就更清爽,自然延年益寿啦。”
赵定方听过哭笑不得,拱手道:“受教了。”
丑姑娘见赵定方并未离开,皱眉道:“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赵定方道:“还想让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帮什么忙?”丑姑娘将赵定方上下打量仔细一番道:“可有什么好处?”
丑姑娘话音一落,身后的老者便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妮子,铜臭蒙心,当心天打雷劈,嫁不出去!”
丑姑娘满不在乎道:“爹你真是糊涂,你看他那身衣服,那块玉牌,那柄剑,那条枪,还有那匹马,随便哪一件都够在羽城里买个店面了,到时候你也好养养腿脚,不必每天泡在这儿捞羽衣。”
赵定方失了斩铁之术,赫连荣城赠送的那条长枪无法分为五截,银晃晃的太过招摇,遂用麻布包得严严实实,不想那丑姑娘不仅眼尖,也有些见识,竟然识破。
老者一听在羽城里买店面,登时闭口不言。
赤霄山有御天城的供应自然万物俱全,出了赤霄山,赵定方便只有那一身衣服、一块通天玉牒、一柄长剑、一条长枪和一匹马。
赵定方本欲将通天玉牒送给丑姑娘,转念一想:此物非比寻常,若是被知道来历的人看到,恐怕会害了这对父女。探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和几个铜板,斟酌一下,将那锭银子抛出去。
“这块银子算是定金”丑姑娘抬手接到银子,握在手中道:“你先说说要我帮你什么忙,我可没说要答应你。”
赵定方正色道:“我想姑娘大喊一声‘淫贼,抓淫贼’。”
丑姑娘怔了一下,将银锭抛起接住,又垫了垫道:“原来你想轻薄本姑娘。”
丑姑娘身后老者闻言一拍大腿道:“公子,看你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怎么也学那些登徒浪子。你有钱有势,若是闲来无趣,自可去城里的青楼找粉头,花花绿绿,应有尽有;你若是想换换口味,老汉我可以送公子半斤羽衣尝尝。我家的妮子还要帮我干活,哪有功夫陪你胡闹。”
老者又对丑姑娘道:“还不把银子还给公子,这好大一块,你要陪他胡闹好久才能值回来,地里的活我找谁搭手干?”
丑姑娘道:“我不陪他胡闹,这银子也不必还他。他有意轻薄我,这锭银子算作惩罚。”
老者拉着丑姑娘的衣襟道:“他有剑。”
丑姑娘道:“我有理。”
老者嘴拙,说不过自己的闺女,急得直跺脚。
赵定方忙解释道:“在下赤霄山玉霄宗赵定方,今日出山欲去北方天府原上参军。那两位公子是在下的挚友,担心在下有去无回,不忍在此分别。”
那丑姑娘接口道:“若是英雄,何惧生死,三个但男人在这里叽叽歪歪,连道别也这般不痛快,像个女人。”
赵定方拱手施礼道:“姑娘说得极是。但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在下为了不让这离别显得儿女情长遂出此下策:姑娘一叫淫贼,我打马便逃,一路向北不再回头,多少儿女情长都省去了。”
老者轻声向丑姑娘道:“我看这小子气宇轩昂却是满口胡言,恐怕是个心术不正的衣冠禽兽,你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丑姑娘却不假思索道:“你虽然长的不怎么样,说得却有趣。本姑娘就喜欢有趣的人,那便帮你一把。不过,你轻薄我却是在我知道你有趣之前,这锭银子算是你轻薄我的罚银。”
赵定方喜道:“有劳姑娘。”
丑姑娘将银子交给老者,老者接过银子,看了赵定方一眼,赵定方微微点头,老者欢欢喜喜拿着银子去跟另外两个俯身在河中捞羽衣的老者炫耀。
丑姑娘正色道:“我虽然肯帮你,有件事你却不可不知。我虽此时在河中挖泥,我的夫君却是大有来历,日后此事你万不可与人提起。”
赵定方顺口问道:“敢问姑娘夫家何处?”
丑姑娘扬声道:“高高在上,九五之尊;普天之下,唯此一人。”
赵定方惊道:“皇帝?!”
丑姑娘道:“我虽现在还未入宫,母仪天下却是迟早的事情。你此时见我,也算是你三生有幸。今日的事你虽不能说,却要牢记在心,来日本姑娘母仪天下,你须跪在本宫脚下,好好道歉。”
赵定方虽然心中觉得好笑,却是一脸肃穆,郑重道:“微臣谨记。那,还请姑娘帮忙。”
丑姑娘道:“找人帮忙岂有空手的道理?”
赵定方无奈道:“在下身上的银两已经用作缴纳轻薄姑娘的罚银,如今身无分文,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丑姑娘眼波流转,笑道:“你在山上学了这么多年剑,想必也看了不少书,看你贼头贼脑,风尘逸事想必没少读。那你便仿照面首伺候女主人的样子,给我念首酸诗来听听?”
赵定方心中暗暗惊叹,这姑娘虽然面容丑陋,性格却是豪爽大方,且言辞聪辩、不卑不亢,令赵定方心生敬意,又有几分惋惜。
赵定方忖道:我以为此女可惜,全是因为她相貌不及常人却有攀龙附凤之想。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却想建不世功业,在别人看来岂不是一样可笑之极?
想到此处,赵定方对眼前的姑娘不再有惋惜之情,除了敬意,还多了几分担心:若似她所说那般一步登天,她能否在宫闱里那些明枪暗箭之间周旋求生?
赵定方拔出腰间长剑,俯身递出剑尖,抵住一株碧草的草尖。
草尖上正有一滴晶莹的露水,顺势滚到剑尖上。
赵定方手腕翻动,长剑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剑尖一点金光摇曳,竟是那滴露珠。
赵定方停手时,那滴露珠在剑尖停了一瞬,旋即在晨光中化为虚无。
赵定方盯着剑尖道:“我家本是河畔草,一朝随风入青云。纵使刹那归尘土,不肯寂寞锁春心。”
丑姑娘静静看赵定方舞剑,作诗,待赵定方收剑入鞘才摇头道:“你这诗文理不通也无韵律,剑法有气无力华而不实,你真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让你作诗,多要你些银两。”
“各人禀赋不同,在下所长本不是作诗舞剑,而是喝酒。”赵定方笑道:“而且,在下此时几乎身无分文,如何敢称纨绔子弟。”
丑姑娘道:“酒还要留给爹爹喝,怎能便宜了你。看你这般穷酸,本姑娘今日便发发善心,帮你一把。”
丑姑娘提起要喊,赵定方却到:“承蒙姑娘鼎力相助,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丑姑娘道:“明月,明月出沧海的明月。”
赵定方拱手施礼道:“有劳明月姑娘。”
赢连横与赫连荣城等得不耐烦,几次想策马过去一看究竟,忽听溪水边传来一声大喊:“抓淫贼!”
声音清亮,响遏行云。
再见赵定方,早拨马风也似地逃到两人面前。
“她叫明月”赵定方惊魂甫定道:“我还有要紧事,先行一步,两位兄弟,后会有期。”
也不等赢连横、赫连荣城答话,赵定方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赢连横和赫连荣城怔了半晌,望着渐渐消失的烟尘,对着北方道:“后会有期”。
说罢催动坐骑,朝着帝都的方向,大笑奔驰。
……
赤霄山与天府原之间并无驰道。
赤霄山的剑仙们一身浩然正气,人人有蹬萍步水日行千里之能,不必耗费人力物力去修建驰道。
一骑在狭窄的小道上奔驰,四下草色青苍,地势绵延起伏如浪,这一人一骑犹如绿色海面上的一角鱼鳍,疾驰向北。
马上的少年扭头回望,居云峰依然笼罩在白云之中,整个赤霄山则如一根巨大的石柱撑在天地之间。
夕阳的余辉从透过赤霄山的三个主峰照在这条窄道上,山峰的边缘裹着一层金光,如同金碧辉煌的楼阁。
马上的少年勒住马缰,看着金色的山峰,心潮起伏。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远处观看赤霄山,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白云飘邈的高山,楼阁立于险峰之上,莺啼鹤唳,繁花似锦,分明是仙人之境。
自己便是从山中来,岂非仙人?
赵定方心中暗笑,不觉山中数月时光中的所见所闻在脑中纷至沓来。
他想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许空炎刚刚传过分身剑法与他。这位平素放浪形骸的宗主,忽然不言不语,仗剑望月,静立如山岳,气度万方。
赵定方在许空炎身后轻声道:“师父。”
良久,许空炎似是自然自语道:“风云际会,天下将有大变。除了剑法,你还应悉心研习律法。习剑不可不知兵,修身不可不忧世。得天下可以剑,护天下必以法。你如今剑术小成,不可偏废律法之学,内外兼修,不论朝堂还是江湖,都可任由驰骋。”
赵定方一听“奉君”二字,心中厌烦,开口驳道:“弟子驽钝,如今天下非天下人之下天下,而是皇帝一人之天下,多少豪杰满腹壮志一腔热血,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一句圣谕,一人荣辱与万民福祸皆系在一人身上,不啻自缚枷锁,何来自由驰骋之说。习剑学法若是为了侍奉皇帝,不如喝酒睡觉。”
“哈哈哈哈”许空炎笑了两声,声音中透着苍老,口中喃喃重复赵定方的话:“若是为了侍奉皇帝,不如喝酒睡觉。”
“侍奉皇帝,是因为天下为皇帝所有。侍奉皇帝,却并非只为讨皇帝欢心”许空炎的语调渐高,越说越快,声音之中的苍老之气一扫而空,而换之以雄姿英发之气:“人如剑,纵使有生锈老去的一刻,发硎之时若不白刃相战斩阵杀敌,生有何欢?人生,就是斩出一条血路。”
赵定方听他说得气势逼人,心中却并不买账,昂首问道:“弟子斗胆一问,这条血路的终点在哪?师父您斩了一生,为何如今身在群山之中?”
许空炎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样子道:“为师走到何处,无需讲给你听。至于为师为何身在此处,那是因为为师斩累了,想休息一下,此处山清水秀,为师看着喜欢,便来休息,不可以吗?”
师徒二人相视大笑的情形,恍在昨日。
君王、天下、刀剑、术法,这些本来渺远玄奥的东西,忽然变得真实可触。赵定方愈发觉得:另一个世界的经历才是一场异彩纷呈的梦,他做了二十八年的梦,终于在这个梦境变得愈发乏味的时候醒来。
从梦中醒来的赵定方,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赵定方一身武艺和胆量,见过生死搏杀,身在刀剑之世,前路吉凶难料,此生想来不会寂寞。
“古来名将,一生征战,只为他人头上冠冕,纵然功盖天地,生有何欢?”赵定方望着山腰上的落日喃喃道:“无论这是何人的天下,必有我赵定方一席之地。”
霸主席卷天下,手中兵甲如云。
此时的赵定方手中只有一条枪,一柄剑。
落日失去金色光辉,只剩一个红色的圆球,挂在山腰,仿佛唾手可得的水果。
赵定方伸手去摸弓箭,才想起那张强弓在下山时被山中校场的羽林卫收走了。
赵定方双手做弯弓之状,以目光作箭,搭上弓弦,遥指落日,心中暗道:胜负,尚未可知。一切,重新开始。
……
赤霄山,居云塔。
塔高百尺有余,外面看飞檐数十匝,里面却是上下贯通,只有一层。
高塔门窗紧闭,塔内昏昧不明。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面前。
老者盘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寂静不动,仿佛一截枯朽的树桩。
白衣少年在老者面前矗立良久,缓步退到门前,轻轻向老者吹了口气,那老者登时如被点着的纸张,一片火光之后,开始片片化为白色灰烬。
大片灰烬无风飞起,那老者似乎只有一张皮撑在那里,皮里竟是空空如也。
白衣少年打开塔门,那些飞灰便一股脑飞出门外融入居云峰上的白云之中。
白衣少年披头散发,迎着夕阳深深吸了一口气。
金色的光芒照在少年的脸上,秀美妖异。
白衣少年暗提真气,忽然剑眉一皱。
“谁打坏了我的五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