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从喉咙中冲出,赵定方忍不住哈哈大笑,举碗一连与赢连横连干三大碗,又想起许空炎的话,慨然道:“尘世多风雨,人命如转蓬。生于刀剑之世,死于刀剑,如清风吹雪,雨落沙滩。壮士不惧生死,又何惧离别。”
秦重满脸通红道:“赵师兄生不逢时,我朝不尚诗文,否则赵师兄的才情,布衣亦可为卿相啊。”
戚国尚武轻文,诗词文赋并不能成为士子货与帝王家的进身之阶,只是伶人倡优取悦他人的傍身之技。
“只是……”秦重话语中有一处及细小的停顿,赢连横和武司辰都未在意,但这出停顿如同那日朱珺仙眼中的极细闪光,仿佛一根极细长的针,刺在赵定方的心里。
赵定方的手紧紧捏着酒杯,望着窗外的愈来愈密的飞雪,希望自己所见所感只是幻觉。
宁可信其有。
经过天神之子一事后,赵定方变得愈发谨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
赵定方竖起耳朵,听秦重接下来的话。
“听赢师兄和武师兄讲,赵师兄本是少言寡语之人”秦重讲到此处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见赵师兄适才文思泉涌,尤其是进门是与珺仙姐姐讲价那一段,真是神来之笔。小弟性情儒缓,家父也常训斥我懦弱,定是患了寡言失语之疾,不知赵师兄有何良方可医此症。”
赵定方满饮一杯,笑道:“十六年昏沉懵懂,恍如一梦。我是在做梦,自然话少。如今大梦初醒,方知生不逢时,倒不如浮一大白长醉不醒,再回梦中。”
武司辰面色红润泛着酒意,摸着胡子笑道:“不是赵兄生不逢时,而是生错了皮囊。前日家兄来信说锦官城的玉尘楼中**面首的数量已经超过粉头,京城玉尘街也有这个趋势。若是赵兄有秦兄弟这幅好皮囊,又有如此才情,肯定能令天下才女贵妇趋之若鹜,哈哈哈哈。”
四人笑罢,又饮一杯。赵定方正色道:“几位兄弟,我胸中有一事郁结已久,今日想一吐为快。许宗主他,传衣钵与我。”
秦重是客座弟子,一脸茫然,赢连横与武司辰已经开始哈哈大笑了。
赵定方:“此事,有这么可笑么?”
赢连横和武司辰连连点头道:“有。”
武司辰喝了一口酒,道:“兄弟有所不知,我与赢兄弟也得了许宗主的衣钵。”
赢连横笑道:“许宗主授业三十载,我听说玉霄宗中得许宗主衣钵的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许宗主若是哪天被玉枢院削去宗主之位,大可投靠朱家,以销售衣钵为生,也不会饿死。”
赵定方心中郁结尽消,一拍桌子道:“我来请客!”
武司辰抬手拦住赵定方道:“年关将近,到时一山皆空,你可真正前路无知己了,洪恩馆给你的补贴你还是留着年关时来这里喝酒吧。这顿我请了。”
洪恩馆,这三个字如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子,赵定方脑海中的记忆又活泛起来。
神光十二年天下大旱,北方赤象逆贼与南方炎流城同时发难,南北边境战事不断,饥民流离失所,寺庙道观中孤儿人满为患。刚刚由吏部尚书被擢升为右丞相的赵恭辅捐出白银五十万两,从各地寺庙道观中遴选体格精壮可读书识字的孤儿到赤霄、御仙两山读书习剑,以报皇恩。赵恭辅此举深得皇帝欢心,加封神明殿大学士,尚书台命户部在各地建洪恩馆收留孤儿,以示皇恩浩荡。除了户部度支司每年给洪恩馆划拨银两,赵恭辅的右丞相府也经常向洪恩馆里捐钱。因此,洪恩馆中的孤儿凡查无姓氏的,均姓赵。
一直困扰赵定方的身世之谜就此解开,原来这个世界中的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且自己的父母死于饥荒,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这比赵定方想象中的要平淡许多。
虽然身世并非富贵,赵定方依然对这个世界的父母满心感激:饥荒之年易子而食的例子不绝于史,他能活着被洪恩馆收留,非天意、非皇恩,而是父母舍身守护的结果。
赵定方很想知道他们相貌,因为他已经开始忘记另一个世界父母的样貌了。
赵定方伸手到窗外,风卷雪花,如一只冰凉的手。赵定方用自己因为酒精而滚烫的手与这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
朱珺仙果然如约没有收四人的酒钱。
风雪扫去赵定方感怀身世的忧愁,他愉快地想着:靠另一个世界里学来的甜言蜜语换酒,虽然不似寄宿青楼的文人们一样以诗词换酒来的风骚雅致,在这个不尚诗文尚武功的世界里,不必管那许多。
山下的朱家马场宽敞平坦,雪中纵马奔驰别有一番情趣。不过,若是比试驰射可能会伤到人。四人身上背着全是霖骑军中所用的震天弓,弓劲之强,仰射最远超过四百步。用这种强弓对射,羽箭即是不装箭镞,若是射中要害也会伤及性命。
四人找朱珺仙,借来打猎用的小弓,又央求她出面在商号里免费提了四壶没有箭镞的羽箭,奔赴马场。
离马场尚有几十丈时,风雪中飘来男人的呼喝声和女子的呐喊、娇笑声音。
想不到有兴致驰骋风雪的人并不知他们四个,且听声音都是少年人,四人循着声音打马狂奔,在马场外十丈处被一队衣甲严整的骑兵拦住了。
这队骑兵有上百人,分成两拨,一拨人数较少,有三四十骑,黑色衣甲黑盔,头盔顶上是黑色的铁尖,坐骑颜色较杂,红、白、黄都有,但每匹马都毛色纯正,没有一丝杂色。这三四十名骑兵按马毛颜色站成几个松散的队列,有些手持长枪,有些腰悬长刀。
另一拨人数较多,有五十骑,人马一色纯黑,整齐列成三排,人马都要比另一拨高出半头,身上的甲胄在昏昧的月色下闪着乌光,凤翅盔顶插着黑色的羽毛。这支骑兵所持兵器与另一拨相比堪称壮观:腰悬长刀,马鞍桥上放着乌黑的长枪,背后还背着弓箭。为首一名将官,身着暗金色鳞甲,腰间悬着一柄华丽的长剑,从鞘至柄,与铠甲一色暗金。
见四人策马狂奔而来,黑骑中驰出四骑,抬枪拦住四人,高声喊道:“御营练兵,闲杂人等退后!”
赵定方跑在最前,黑骑中一人的枪尖快点到赵定方的鼻子了。
黑色的锻铁枪头长约一尺,霜白的锋刃如同纤细的波纹附着在黑色的枪头上。赵定方斜眼看枪锋,刃口上是细密的锻打麟纹,闭上眼,能听见风吹过枪锋时如布帛般被割裂的声音。
能装备这种兵器的骑兵,如果不是精锐的正规军,便是贵胄豪强的卫兵。
在这个世界里,赵定方失去了很多值得珍惜的记忆,对强权的畏惧绝不是其中之一,虽然这个习惯对他的生存大有裨益。
赵定方乘着酒兴笑了一声,随即沉着脸大声喊回去:“我乃赤霄山守卫,从未闻御营来此练兵。尔等可有上谕和御营腰牌,如若没有便是冒充御营的匪类。来人!”
赢连横、武司辰、秦重三人喝得虽然不及赵定方多,但三人酒量不及赵定方,听赵定方喊“来人”,全大着舌头轰然应和:“在!”
赵定方伸手拨开面前的枪锋,指着对面的金甲将领大喊:“给我拿下!”
一声熟悉的尖啸破空而至,随后是群马奔突的声音。
赵定方迅速仰头,一枚黑色的羽箭贴着鼻尖飞过。
赵定方出了一身冷汗,酒意未消,怒气大涨。
赵定方直起身时对面近百骑已经呈半月形将四人包围,五十名黑骑已经张弓搭箭,黑色的箭镞对准四个醉酒的少年。
四人毫不示弱,迅速从箭壶中取出羽箭搭在猎弓上。
只是四人的羽箭没有箭镞,手上的弓跟黑沉沉的震天弓比起来也显得十分孱弱。对方人数数十倍于几,四人根本不知道该将箭对准谁,四下乱比划。
身着暗金色鳞甲策马上前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此人年级在三十上下,脸庞棱角分明,浓眉如剑,眼神锋利如刀,吐字如箭似乎每个字都能把人钉在地上。
此人一出,四人立刻找到目标,四支没有箭镞的羽箭全都对准此人的脸。
赵定方举着弓,不卑不亢答道:“在下赤霄山镇守使赵定方。”
金甲将军看了四人一眼,冷笑道:“赢公子,这三位是你朋友吗?”
赢连横睁大眼睛打量了金甲将军一眼,正要回答,却被赵定方打断。
赵定方打着酒嗝代赢连横答道:“他不认识你,你凭什么要他回答问题,当心他手滑射你个透明窟窿。”
金甲将军身边一人喝道:“放肆!”
金甲将军抬手制止身后的骑士,缓缓道:“今日有贵宾来此,此地已经被我家主人包下了,还请几位小将军暂去别处。如若不信,可去乘风居问朱珺仙姑娘。”
赵定方吐着酒气道:“这片马场是不要钱的,你家主人怎么包?你们冒充御营,分明是南方蛮夷派来的奸细,如若不束手就擒,待本镇守使召来昊天雷剑,将尔等统统裁成两半!”
赵定方不慌不忙放下弓箭,作势结印召雷,不料对面的骑兵如同铁铸,丝毫不为所动。
赵定方根本不会结印,双手胡乱舞了几下,被赢连横按下。
赢连横脸上酒意已经散去一半,剩下一半是羞愧,显然认识金甲将军。
赵定方叹了一口气道:“他居然认识你。好吧,看在赢将军的份上,本镇守使放你们一马,散去吧。”
金甲将军冷面盯着赵定方,五十支闪着寒光的箭镞随着金甲将军的目光全集中在赵定方的脸上。
赵定方感到左侧一阵灼热,斜眼看秦重握弓的手开始发红,很快传来羽毛烧焦的味道。
金甲将军看到秦重的脸色后,神情立变,一只手握住了金剑的剑柄。
正在千钧一发时,马场里驰出一骑,人马皆素白如雪,喊道:“上官将军!上官将军!”
赵定方认得这个声音。
那是赵定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接触到的最美丽事物,它属于一个少女。
赵定方每日最盼望的事情,便是坐在玉霄阁中,吹着山间的清风,听前面这个声音朗读经书或是回答师父们的问题。
一匹白马疾驰而来,白色的长袍在风中翻卷,马上的少女束发玉冠,手中提着一支打马球的球杆,正是慕容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