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山,定云峰,玉霄宗,玉霄阁。
阁中相对摆着两组书案,两组书案相距约五步,每组两排,每排十张,每张书案放着两本书和一柄剑。
书是线装书,青色封面,书名是黑色篆字。剑长三尺余,褐色木柄,雕花青铜剑镡,剑鞘朴实无华,与剑柄一色,阴刻着两个篆字“玉霄”。
每个书案后面端坐着一个玉霄宗的弟子,一共四十名弟子。
令赵定方惊喜的是,这四十名弟子中居然有大半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赵定方初到这个世界,先是与人比试骑射,发现自己与三位同窗好友束发披甲,又到乘风居喝酒,见满屋宾客衣着均是另一个世界古时的宽袍大袖,宫髻长裙的朱珺仙简直如古画中走出来一般。
眼前所见所闻和另一个世界中的古代十分相似,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
另一个世界的古代,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果这个古风盎然的世界也和另一个世界的古代一样崇尚女子无才,那就意味着:赤霄九宗中,没有一个女同学。
来到这个世界第二日,赵定方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
在阁中的女弟子衣饰、发型大都与男子一样,白色衣衫、赤色发冠,少了两分女子的柔媚,却多了三分男子的英气。
赵定方翻开线装书,扉页上印着刚劲的繁体楷书“悟此经者,运剑如风,幻剑如麟。”
赵定方不明所以,摇摇头把书合上,拿起一边的剑,微一用力,嚓一声,露出一截寒光四射的剑身。剑锋还没有开刃,赵定方用一根手指抚摸凉滑的剑身,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赵定方发现自己对铁器有种莫名的感情,当他用手指轻轻叩打剑身,就像与这柄剑对话,他能在心里听见剑的回应。
如果在另一个世界,他一定会被称为“精神病”。
这里,他被人称为“铁痴”。
赵定方自嘲地想:其实差不多。
赵定方的书案靠近窗边,扭头可以俯瞰赤霄三主峰定云峰、凌云峰和居云峰中间平坦地带上的鼎湖。
三峰如同三根岔开的手指,中间的大块地如同一块手掌,鼎湖便是被托在掌心的一块碧玉。
时值冬季,艳阳高照,湖面风波不动。湖边的垂柳枝条干枯,柳外的平台上几十名身着白衣的赤霄弟子正在练剑,白衣翩翩,剑光霍霍。赵定方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剑阵中的弟子虽然动作轻灵飘逸,但全是手握剑柄,并没有一个人在御使飞剑。
剑阵中的白衣少年们所用的剑招简约凌厉,有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让赵定方悠然神往。
若是换在另一个世界,赵定方一定会千方百计会偷看湖边的剑阵。
玉霄阁上的赵定方,只看了一眼,便全神贯注盯着书案上的线装书籍。
这本书摆得很靠前,已经到了书案的边缘,封面上自上而下写着四个篆字“千云真经”。
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认识的篆字并不多。但是到这个世界之后,赵定方发现另一个世界中的见闻,即便被掩埋在记忆深处,也能轻易被这个世界的细节激发出来。
赵定方上学时很喜欢书法,写得一笔好字不仅能在高考时多拿些卷面分,更受具有文艺气息女生的青睐。经过多次失败的锤炼,赵定方掌握一条规律:行楷,是创作情书的不二选择。那些获得赵定方赠与情书的姑娘们总是与自己的亲密伙伴交口称赞他那手俊逸飞扬的行楷,有个爱好读武侠小说的姑娘甚至盛赞他的字里行间有侠客的洒脱飘逸与凌厉的刀锋剑气。但是,这些称赞赵定方书法的姑娘也身体力行告诉赵定方另一条规律:获得爱情还是要靠相貌和财富。
整个大学期间,孤单一人的赵定方终日与文字相伴,走火入魔地翻阅各种书法字帖,从一点一画中看出心仪女子的一颦一笑。
如今,另一个世界中在赵定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些秋波婉转的翩翩少女开始渐渐烟消云散,他的记忆中只剩下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
赵定方一直盯着“千云真经”中最上面的“千”字。
这个字上有一缕头发,弯弯曲曲,犹如篆字“千”。
篆字“千”的形状,犹如一枚细细弯弯的钩子。
这枚钩子勾住了赵定方的心神。
这枚钩子的主人是位蛾眉杏眼脸蛋清瘦的少女,赵定方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事实上,赵定方对这个少女的了解也只是一个清晰的侧脸、一个清晰的背影,和一个有些模糊的正脸。
赵定方记得在鼎湖畔与这位少女照面之时的惊艳,却始终难以记清她的面容。
从征天塔下回到寓所之后,赵定方酣然入睡,一夜无梦,醒来依然在群山之中,卧室的墙壁上挂的并不是山水画日历,而是一柄剑。剑下有一张书案,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两本书。
赵定方拿了剑与书,与赢连横、武司辰、秦重会合,在鼎湖边看神宵宗的弟子练剑。神宵宗是赤霄九宗之首,宗主慕容哲剑法卓绝,对弟子又最是用心,以宗主之尊每日在湖边教习剑术,成为赤霄山上的佳话。也正因如此,观摩神霄弟子练剑也成为赤霄山上一门课业。
赵定方在一株柳树旁遇见了一个少女。
这个少女白衣抱剑,与其他赤霄弟子一样。湖边人头攒动,注意到她的人不多,赵定方绝对其中一个。
妙手回春,这是赵定方初见这个少女时在心中感叹。并非是这个少女治愈了谁的疾病,而是在赵定方的眼中,少女身边的枯树冬水竟似忽然有了春意。
这个少女很像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少女,另一个照面之时令赵定方惊艳的少女,同样,赵定方也记不清她的面容。
神宵宗的剑阵散去后,白衣少年们纷纷回到本宗。
赵定方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少女走上定云峰上的玉霄阁,令他欣喜的是,她的书案居然在他的正前面。
坐定之后,赵定方发现这个少女除了有令他惊艳的面容,头顶的发冠居然与众不同。
赤霄九宗弟子多戴赤铜发冠,赵定方可以断定,白衣赤冠是赤霄山的既定服饰。但这个少女的发冠却是白色,似钢似玉,非钢非玉,黑色的秀发穿过发冠,如暗夜的泉水穿过冰雪,有一股清幽冷傲之气。
以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的经验,此女必定出自大富大贵之家。
这时,赵定方对自己二十八岁的经验有些厌恶了:若是换做十六岁,他最关心的绝对是她何时能回头嫣然一笑以及他能否一直与她一直这样坐在一起,而不是庸俗地去揣度她的出身与家世。
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中年人站在两组书案中,长衫的两只袖子宽大飘洒,与带着黑铁护腕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此人身量极高,头戴御赐的黑色玄铁冠,面容棱角分明,乍看上去满是肃杀,但语声淳厚,减去许多阴寒之气。
此人便是景霄宗宗主赢见深。
赢见深是秦国公、奉国大将军赢纵的次子,雷法精深,不到四十岁便成为上三宗的一宗之主。
赢见深虽然是景霄宗宗主,却并非仅在景霄一宗授业,他身兼九宗兵法教习之职,此时正在为玉霄宗弟子讲授胜神之策。
赢见深边踱步边道:“第三次焚天之战后,神族销声匿迹。不久之后,鬼兵肆虐箭极草原。世人皆谓神族忘我之心不死,鬼兵是神族豢养的爪牙。因此,我戚国立国一千八百年,神族之患依然未解。神族号称长生不死,人族寿命却有百年之限,对抗神之心与对抗神族之策是当薪火相传,代代不灭。这把火,很快就传到诸位的手中了。诸位高才在赤霄山修习剑术兵法已有数年,不知可有良策?”
赵定方虽然对这个世界人、神、鬼的关系还不甚了解,但是他觉得每日听老师讲些在他看来天马行空的东西也不错,何况这里还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少女。
赢见深踱到发梢如钩的少女面前,赵定方心中一紧,马上竖起耳朵。
中年人问道:“慕容菱,你来说说。”
原来她叫慕容菱。
赵定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一旦知道这个世界这个少女的名字,另一个世界那个曾经同样让他惊艳的女子便在心中烟消云散了。他曾经递过情书的那些女孩,那个聚会上刚刚认识的女孩,如慢慢宣纸上干涸的水滴,只剩一圈淡淡的涟漪印记,而脑海中慕容菱的面容似乎在开始清晰起来,好似相识已久。
一阵清凉的山风穿过,赵定方忽然心中一痛。
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友恐怕也会如此慢慢消逝吧。
对他来说,这些至亲至爱之人的印象若是真个消逝倒也不是坏事,他不会为此伤心,因为这些人就像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可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呢?如果他的父母得知他消失的消息却又没有忘记他的存在,那将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