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承煌悻悻地走出浴室，神情恹然地穿上衣服。
修身的白色短袖衬衫，米白色的长裤和同色的休闲皮鞋，把他原本结实匀称的身材衬托得更显修长。没有吹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点缀着他白净而又棱角分明面孔，整个人看起来清新清爽。
正准备坐下来，突然，放在床上的手机骤然响起。那铃声，莫名的有一种催命般的急促。
拿过手机一看，是母亲的同事邹医生。
“你好，邹阿姨！”承煌礼貌地接通电话。
“承煌，快点到医院来，你妈妈出事了？”邹医生哭着说。
“我妈怎么了？”承煌脑子“轰”地一下，仿佛要炸开。
“被车撞了，被路人刚刚送到医院，快点来吧，来晚了，怕是……”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地哽住了。
像是一道闪电披头而来，贯穿全身，让他眼前发黑，手脚无力，周身不寒而栗。他跌跌撞撞地奔到楼下，远远地用发颤的声音对亭子里的韩波喊:“波波，快开车，我妈出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嘶喊，承煌哭丧悲戚的脸，以及跌跌撞撞的动作，让韩波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才明白承煌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喊里传递过来的内容。
知道事态严重，韩波手撑护栏纵身一跃，从假山上的凉亭里跳进了山下的花丛，慌不择路地冲向车库。
路虎的钥匙还在身上，他直接跳进驾驶室，还未等承煌坐定，路虎已如离弦之箭弹射出去，冲出大门，只留下一萍一个人站在凉亭里朝着车行的方向目瞪口呆。
“林姨怎么了？”韩波气喘吁吁地问。
“我妈……我妈被车撞了！去市民医院，快！”承煌哭腔愈浓。
韩波不再言语，他知道这可能是在赴一场死别之约。于是，抓在方向盘的手握得更紧了，脚下又加了几分力度，聚精会神的脸上，目光如刀。
发动机的轰鸣越来越刺耳，车速越来越快，不断在渐渐稠密的车流里见缝插针和超越。在如血残阳下，路虎疾驰，如加速俯冲的鹰隼。
路虎冲进市民医院的大门后，一路如横冲直撞的疯牛，众人纷纷躲闪。一直冲到急诊大楼的台阶前才“嘎”地一声戛然而止。从车上弹跃而出的承煌与韩波来不及关上车门就冲向急诊室。
急诊室外围聚着一群白大褂，都是端木太太的同事和学生。大家一看承煌来了就围了过来。承煌抓住其中一个慈眉善目与端木太太年龄相仿的胖妇人的胳膊急问:“邹阿姨，我妈怎么样了？”
“身体多处骨折，其中一根肋骨刺破了肝脏，还有一根肋骨插管了胃，颅骨也粉碎性骨折。好心路人送过来时，已经不省人事。”说着，邹医生已是泣不成声。
承煌听罢，突然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韩波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抱住承煌，单腿跪下让已经无力支撑自己身体的承煌靠在他胸前。
作为一个医学学生，承煌知道如此伤势意味着什么。
邹医生蹲下来拉住承煌的手哽咽着说:“孩子，我们已经把医院里最优秀的医生和最尖端的设备都调过来了。你妈妈是我们院的骄傲，我们不能失去她，所以里面参与抢救的医生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承煌无力地靠在韩波怀里，他已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他眼前的景象像是照片上虚化的远景，他隐约看到邹医生的嘴唇在动，两腮挂着泪；还有几个男医生抱着胳膊一脸凝重地站在急诊室的两侧。他们都是端木太太的同事。
地板太凉，韩波见旁边有长椅，就从背后用双手穿过腋下抱起承煌，吃力把他放到长椅上。塑质的椅面很光滑，刚把承煌放上去，他已经完全瘫软的身体就又滑了下来。韩波只好半蹲着从后面抱住承煌，一会看看急诊室的大门，一会看看神情恍惚不哭也不言语的承煌。六神无主的他，泪水簌簌而下，噼里啪啦地滴在了承煌的肩上。
手术室的门开了，几个衣袖沾着血渍的医生一脸憔悴和哀恸地出现在门内。门外的人都围了过来，不用问，大家从他们的脸上大家已了然里面的情况。顿时响起压抑着的抽泣。
瘫坐在地上的承煌在韩波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拨开人群，走进了手术室。
每个手术室都大同小异，所以里面是他熟悉的模样。一台屏幕上一条直线在闪烁，发出尖锐的声响，幽冷的手术灯光笼罩着金属的手术台，在冷光的中心，白色的布单下，平躺着一具单薄的身躯。
这里的器物是如此真实，而此情此境又有一种飘忽的虚幻之感。大学里学习的四年和实习的一年，他已见惯了生死以及因生死衍生的悲喜。这几年，那么多的生死与悲喜真真切切地与他咫尺之遥，但他只是个旁观者，他觉得这些都离他太远，远到遥不可及。因此，尽管在别人生死之后悲喜之间他也曾动容，也曾眼角含泪，但从没有过感同身受。
而现在，冰冷坚硬的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曾经鲜活又慈爱的面容。而如今，这张脸上呈现的是他在已逝之人脸上看到的一贯的冷寂和瘆人的静默。
承煌抓住悬在手术台边的一只惨白的手，柔软又冰冷，无论怎么用力和摇晃，这只手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恍恍惚惚间，承煌跪倒在地。他把那只冰冷的手攥在双手之间又捂在胸口，对着那张双眼紧闭沉静冷寂的脸颤声轻唤:“妈，妈！”
静寂。死的静寂。
恍惚的感觉愈加强烈，此情此景，似梦似幻。这种感觉曾经有过，后来醒了。梦醒，像是一种救赎，把他重新归置于原有的真实状态里。于是，他停止呼喊，闭眼凝神，努力让自己从这个可怕的梦里脱身。
可是，无论怎么努力，这虚幻的感觉如泥淖裹足，挥之不去，且越陷越深。泥淖已漫到胸口，涌向脖子，恐慌也随之漫卷而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浅短急促。他挣扎着扭动四肢，依然无法自拔。
他无力地瘫坐于地，关节僵直肌肉紧绷的双手捂住悲恐交集的脸，然后探进乌黑浓密的头发，抓紧，撕扯，抓紧，撕扯！他想借助疼痛驱逐这可恶的梦魇。但这点疼痛似乎还不够，于是他身子前倾，再极速后仰，把头狠狠地砸在身后放着仪器的柜子上。“咣，咣，咣……”
沉闷但刺耳的撞击声惊醒了呆立一旁黯然落泪的韩波。他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一只手拽住承煌的胳膊，一只手揽过承煌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然后双手环住承煌的脖子，把他的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韩波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哥”，就涕不成声了。
韩波惊惶哀恸的哭声和他因哭泣而起伏不定的胸口让埋首其中的承煌慢慢苏醒，慢慢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他缓缓睁开眼，探寻的目光扫过韩波涕泪交加的脸，又移别处，当手术室的陈设一成未变地一一映入眼帘的时候，万箭攒心的剧痛骤然袭来。当他的目光最终又一次落在母亲静默惨白的脸上时，他终于彻然醒悟，这不是梦，是一个回天无术的定局。
清醒了，也绝望了。泪，夺眶而出。
一股钝锉的力量在胸中升腾、集结、旋转，然后凝聚成一个拳头。那拳头洞穿他的肺脏，伸进他的气管，又捅向他的喉咙。拳头就哽在那里，不进不出，憋得承煌双目圆瞪，目光直挺而无神。他胸口大起大伏，张大的嘴巴里却呼吸短促。哆嗦着的双唇由红变紫，而紫色又漫延到他的扭曲的脸上和僵直的脖子上。此时，他呈现的是一张濒死般痛苦和扭曲的脸。
一切那么剧烈，却又毫无声息。
这种不寻常的动与静的反差吓坏了韩波，嘴里喊着“哥”，手下不断拍打承煌的胸口。韩波的拍打让哽在喉咙的那个坚硬的拳头软化、收缩、变小，然后突然消失。随之，一股气浪喷薄而出，在承煌的喉中与厚实的声带相遇之后，在口腔中形成一个饱满而又悲怆的“啊”音。
这声音，势如破竹，来势汹涌，又如炸雷般，冲出手术室，贯穿手术室外那条长长的长廊，长廊里肃立的人们，闻者落泪。
承煌恣肆凄厉的哭声里，没有具体倾诉的内容，只有一个被拉得长长的“啊”音，每一个“啊”都是到了气息的尽头到了气若游丝的时候，随着胸口的一个剧烈的震颤而收住。
仅仅一瞬间的停顿，又一个全新的歇斯底里的“啊”音从他的胸腔里浩浩荡荡地喷薄而出。他的哭，不是发泄，而像是一个由大悲大伤凝聚而成的球体炸开了。他嘶哑粗放的哭声，像是一个钝器，沉沉地敲击着每一个人，不伤及皮肉，却催肝裂胆。
这哭声，带着末日的悲伤和向死的绝望。
